奣不怎么做梦。
深刻的记忆取代了梦。
天眷的纸带被拉得很长,在奣的右腕上缠了四圈又撤去,缠了六圈又撤去,缠了八圈又撤去。
阴沉的封闭空间,风吹开了窗帘的一角。阳光透过缝隙漏进房间,细微而颤抖,恍如奣的心境。
他们牺牲了,无论是刘能、任和、董琪,还是十三班的三位前辈,都不在这世上了。
伤心,愤怒,悔恨,比起这些,奣更庆幸的是妹妹活了下来。
奣是昨天醒来的,比医生的预估早了半天。拳儿第一时间来探望他,并将当时的情形告知了奣。
“前来支援你的部队,当时我们也在其中。可是半路突然起雾,等雾散去时,大家都走散了。夔悦出现在河的对岸,那个位置正好在敌舰的射击路径上……”
奣的脸色铁青,妹妹性格他再清楚不过了。
“夔悦,哭了吧…”
“是啊……前辈们因保护自己而牺牲。阿奣,我觉得我太肤浅了。如果当时我能立刻明白你冲出去的意义,也许就不会是这个结果了!”
看着拳儿攥紧的拳头,奣明白对方的自责。明明自己还有心结未解,但并不妨碍奣说几句宽慰人的话。
拳儿转达上级通知的处罚,并向奣描述下午立碑仪式时的庄严神圣。夜间探病时间将尽,拳儿一告别,奣便睡去了。
“唰!”
护工来了,她放下今天的早餐,然后拉开窗帘,让阳光洒入病房中。说着今天真是一个好天,又祝愿起奣的顺利出院。
“谢谢你……”
看着天花板发呆,屋外的鸟语花香与自己无关。只是这阳光,奣伸出右手去,遮挡刺眼的阳光。却见右腕上的天眷散发着微微红光,纸带轻抚着侧腹,结痂的伤口有些发痒。
小区里泛着血迹的废墟,海滩边军械的残骸,被纸力炮波及倒在沙坑中呻吟的伤员……虚影随之而来,在奣的眼前晃动着,挥之不去。
等到九点,医生来查完房后奣就可以离开了,可奣并没有勇气下床去。
自己该怎么面对妹妹呢?一意孤行去一探究竟,保护妹妹的要务抛诸脑后,让妹妹失去了依靠,没有资格为兄。
自己该怎么面对拳儿和希奥呢?猛然离队,只会让他们不知所措,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没有资格做班长。
自己该怎么面对长官呢?又该怎么面对已经逝去的人呢?对自身缺乏管理,强行耗尽纸力,违反军纪,没有资格当兵。
“唔?”
什么东西落在脸上,打断了奣的思绪。奣拿开一看,原来是一套崭新的军服。
“至少吃完早饭再好好自我反省吧。”
护工一眼看出了奣的烦恼,只是提了个建议就到病房外等着了。
奣摸着自己的肚子,想起当时在失去意识前,来自丹田的隐隐作痛瞬间放大为红肿胀痛。那种疼痛,奣这辈子都不想再碰到了。此刻,饥肠辘辘,确实该吃些东西了。
“咦?”
餐盘中空空如也,纸带那头不知什么时候延伸到了餐盘边。
奣机警地看了一眼右腕,天眷的纸带已经缠了十圈。回想两天前的战斗,纸带缠了十圈后自己仿佛变了一个人——纸带异常分裂后的另类战斗方式,能够熟练地释放多次超量符术,还会使用奣陌生的简术。
自阳台事件以来,奣就觉得很疑惑。莫非这纸带是活的,有着自己的意识?这样看来,纸带把奣的早饭吃了也不奇怪。
下一秒,纸带的那头螺旋升空,任奣怎么拉都收不回来。
(“要自闭还太早了哦~”)
奣大吃一惊。不知从哪传来的一声,不是通过空气传播入耳,而是直接在脑中回响。
(“奣……”)
“谁?!”
他立刻跳下床去,环顾四周。空荡的房内,只有自己、纸带和几台纸机关。
(“是我啊~”)
只见纸带的那头于半空中扭动、旋转、缠绕、折叠,而后变形的部分绽放着纯绿色的光芒,化作一个人形缓缓落地。
“明空?!”
和自己相仿的身高,披风和盔甲,翠绿的眼瞳和头发,她是美人骑士,在梦境里指导奣使用天眷的前辈。有些透明的身体,叫奣不禁揉了揉眼睛。
这是梦?
奣很少做梦,除了之前个人训练时做过的睡梦学习。不过可以确信现在不是做梦,因为奣已经给了自己一拳,充分感受到了疼痛。
难道这是纸机关的投影吗?
本来,借助纸机关调取以往圣纸具使用者的数据,使其出现在梦境中训练新手的技术就足够鬼斧神工了。梦境里的人物会跑到现实里来,奣能想到的合理解释就只有这一个。
奣伸手试着去摸对方的肩膀,手果然没入虚像之中,随后又穿过了她的身体。只是他很快又发现房间里的纸机关早就关机了。
(“不是投影,现在的我是灵体的状态。总算是能在外面见到你了!”)
美人骑士的嘴一张一合,甜美又充满英气的声音便在奣的脑中回响。奣直晃脑袋,一时不能适应。
“你说灵体,那是?”
骑士笑了笑,她的身姿很轻盈,不如说根本不受重力束缚。轻轻一跳便能够着天花板,在半空中转了几圈,落到床上摆出很是随意的坐姿。
(“是灵态纸力的聚集体,简单点说,我是一直寄宿在天眷里的幽灵~”)
奣看向天眷,咀嚼美人骑士的话。他对神鬼一类的概念并不感冒,但相信有灵魂的存在。奣注意到纸带的一半是真正的纸带,另一半则散作纯绿色的纸力流与美人骑士相连。
(“不信吗…”)
“毕竟教官给我的圣纸具说明书中并没有幽灵相关的字眼,所以我还是有点信的!”
奣可以很自豪地说自己记下了说明书中所有的内容,因此他反而更相信内容其实并不全了。这个轻松解开了自己对异性拥抱的心结的前辈,自从被天眷选中后就一直陪伴着自己,想到这里,奣有些兴奋。
(“那就好~而且只要奣戴着天眷……”)
美人骑士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我就可以控制你的身体!所以经常跟你开些小玩笑啦,嘿嘿~还有两天前的战斗,你一定很疑惑吧?为什么自己的攻击那么多种多样,那么精准有效?是因为我在控制你的身体啊~”)
“你这是要做什么?”
容不得奣多思索,她向奣伸出右手——她的右手上并没有天眷。她做了个向上撩拨的动作,于是奣的右手也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去,与美人骑士相邻而坐。
这时天眷的纸带分裂出一条来,挡在奣与美人骑士间。奣的手先触到纸带,而美人骑士的手后至。
(“一张纸隔开了两种状态的纸力,但又将它们连接在了一起,不觉得很伟大吗?”)
美人骑士对右手的控制解除了,隔着天眷的纸带,奣感受到了来自对面的力道。先是掌对掌,再是手被对方的一只手用力捏住,最后是被对方的两只手轻轻捧住。
(“能感受到我的存在吗?”)
“能…”
奣闭上双眼,全力用触觉去感受。
(“把你的早饭吃了,不好意思啊。”)
“好歹给我留点吧…你是怎么吃的?”
(“很简单啊,改变纸力的状态,把具象态纸力变成流态……”)
奣记不住不感兴趣或不理解的事情,对美人骑士的解释自然听得一愣一愣的。下一秒,纸带又突然变大,像被子一样整个盖在他的身上。
美人骑士扑向被子,将奣压在身下,隔着纸带,轻声细语着:
(“我会一直陪伴着你,直到永远永远…不过在那之前,得先传授给你足够多的知识才行。”)
“明空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亲昵呢…”
隔着纸带传来的力道并不大,凭奣的力气可以轻易抬起纸带,然而奣并没有那么做。
(“因为我和你是一纸之隔的关系啊~当然了,与你一纸之隔的,并不止我一个……)
说罢,美人骑士看向房门。
房门被慢慢推开,走进一位粉发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