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落在枕边。
夔悦裹紧了被子，抓着书的两边缓缓带至枕头前。等到书本斜靠在枕头上后，抓住纸面的一角用力翻至下一页。
《纸界》的第二本分册，是心理疏导师送给夔悦的，作为积极配合治疗的鼓励，又或许是一种缓解病症的方式。一百四十四页的体量，书页由加大码的强韧卡纸制成，因而显得又厚又重。
每翻动一次书页，都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让哥哥领着，爬遍书房，搜遍书架，怀着无限的好奇心翻看各种各样的书籍。
夔悦想像哥哥那样，在有限的时间里记下整本书的内容，所以她加快了速度。
（哥哥真厉害…）
这三天夔悦的空闲时间都用来看书了，可无论她怎么看，都记不住所有看下的内容。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眼看报时纸机关上，时针正在向数字九靠近。她合上书本，下了床去，走向摆在墙角里的镜子。
镜子中的自己宛如变了个人，眼色与神情不同于往常，黑眼圈也加深了——要不是问疏导师要了些遮瑕膏，看上去会更加严重。
夔悦做了一番业余的面部按摩，又挺直腰板，对没有半点成长的身子叹了口气。虽说看着纤弱，其实身体已经恢复如初了——夔悦顺势做了几个俯卧撑，得心应手。
而在稍许长长的鬓发里，夹杂着一些黑色的发丝。这是全身曝露在高浓度纸力流中所带来的后遗症之一。
失眠，做噩梦，感到麻木，就连爱哭的天性也被什么压抑住了。事实上这三天来自己一滴眼泪都没掉过，是因为心性变了吗？
所谓的PTSD，会让患者不断经历闪回，还会改变其三观，甚至改变人际关系和人格。
自己的病情有多严重呢？心理疏导师判断说比较轻微，配合药物治疗很快就会康复。
护工阿姨很尽职尽责，觉得夔悦需要静养，一直守在门外，不随意让她离开。但夔悦巴不得今天就出院，她太想见到哥哥了。
哥哥遭受了什么打击？对于初战的想法又会是什么样的？夔悦很清楚。细数兄妹二人一同经历的十数年风雨，每每陷入险境，哥哥都能化险为夷。
（哥哥适应性那么强，这回也一定可以先振作起来，然后来抚慰我，鼓励我…）
为了能让这一进程加速，她下了一剂猛药。
毫不夸张地说，听闻哥哥昨夜醒来时，夔悦真的很开心。今天早上明音来送两瓣红花时，她甚至以绝交作威胁，激明音去跟哥哥再表白一次。
“这回一定要问个明白啊！”
“谢谢你，夔悦……我会叫先辈来见你的。”
明音红着脸走了。她会怎么向哥哥表达，哥哥又会如何应对呢？夔悦笑了，她完全能想象到，毕竟青涩的恋情在书中有着万般表现。
整理床铺，一边想着自己的哥哥快些来吧，等哥哥来了，定要和他好好说道说道。
俄而从门廊传来一阵健步如飞声，那定是哥哥！
满面阴云瞬间散去，夔悦含着笑打开房门。
——
奣有些迟疑。
就在离目标还有几米的位置，驻足不前了。守在311病房门前的护工阿姨看到有陌生人便前来询问来意，奣指着门框边插着的病人姓名卡，解释说自己是病人的亲属。
“病人仍需静养，就算是家属也请不要过度吵闹。”
阿姨让开门来。这时通讯器刚好收到了来自龙仐教官的信息，召集六十六班全员去传送屋白虎·叁集合，还特地强调了这次召集的意义重大，与受罚并不冲突。
可是以妹妹现在的情况，能外出执行任务吗？
奣只觉得自责、不甘和悲愤，三者无不深刻，三者再上心头。要怎么和妹妹说呢，有关自己的愧疚和决意。
（“不要紧的~”）
美人骑士还在，此刻已化作两个手掌大小的精致人偶，坐在奣的肩膀上，安抚着奣。被奣看了一眼，又很机灵地说道：
（“你在想其他圣纸具使能看到我吗？答案是不一定，因为我比较特殊~如果有人问你的肩上挂着什么，你说是恋人送的不就好了~”）
奣可没工夫搭理美人骑士的玩笑，深吸一口气，正欲打开311病房门，门自己开了。
从门里跑出个娇小倩影，正是妹妹。
“夔悦，你还好……？”
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妹妹拉进病房。
“哥哥才是，伤好了吗？”
妹妹先一步关切地问道，一边让自己坐到床上。想必是拳儿说的。
“当然好了！你看，没事吧？”
奣撩起衣摆，露出肚子。在结实的腹肌两侧，成片的血痂尚未脱落。妹妹上手来摸，一根手指抵住一块血痂，而后掌根相接，模拟蜘蛛颤动八足的样子。
“再过不久，伤口就能恢复如初了吧~”
“痒，夔悦你别乱摸啊…”
“嘻嘻~”
妹妹的笑容有些勉强，奣倒是松了一口气。就是这痒痒劲儿耐不住，奣轻轻推开妹妹的手，摸摸她的头，又发现她脸上两处违和的印子。
“你的通讯器呢？”
“在军服口袋里，这几天没怎么用过。教官有发什么信息吗？”
“教官召集我们去传送屋，可是以你现在的情况还去不了吧？那么大的黑眼圈！”
“哥哥发现了啊…”
奣轻抹着妹妹的眼眶，下一秒手上沾了一些粉末。妹妹拙劣的化妆手法是因为没怎么读过美妆方面的书吗？却见她不再强颜欢笑，露出呆滞的面容。
奣掏了掏腰包，想要为那双发红干涩的眼睛滴些眼药水。
“哥哥？”
“眼睛睁大点，不要动。”
“唔……”
妹妹眨巴着眼睛，想要适应眼药水的生效。
奣则想到妹妹要外出并不容易。因为除非是正式出院，病人要外出，必须获得主治医生的认可。妹妹的情况比较复杂，既有主治生理病症的医生，又有治疗心理疾病的疏导员。
心疼与怜悯油然而生。妹妹这三天来定是被噩梦缠了身，用拳儿的话说，妹妹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奣不禁将她拥入怀中，轻声抚慰道：
“夔悦，哥哥明白你的痛苦，但是强颜欢笑是不行的啊，在重新振作之前，想哭就哭吧，哭得再大声也没关系。”
“…嗯…可是啊，哥哥，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妹妹离开奣的怀抱，手指拭去多余的眼药水，却称不上是眼泪。水润后的双眼依旧无神，还满是阴暗色。然后，她掀起了枕头。
“这不是乾玲前辈的双剑吗？”
失去了使用者，纸具特有的微光也消退了，只剩一具将碎未碎的躯壳。夔悦将之捧在怀中，一脸苦涩。
“淑驹姐…嫷狐姐…音鹉姐！她们…因为我…牺牲了。都是因为我…是我拖了大家的后腿……”
深彻的自责，声音还在发颤。
“如果……如果我能紧跟着哥哥…如果被迷雾笼罩时我能再谨慎一点……就好了…”
奣无地自容，他觉得就是自己的鲁莽导致了这一切。而更令人后怕的是，如果没有前辈们的保护，妹妹会怎么样？
再强的纸具使也难以招架高浓度纸力流的直射，更何况是才当了一个月的新兵呢？
如果没有十三班的前辈们，妹妹必死无疑。一时间，史无前例的寒意攀上心头，窒息，恶心，遭到电击般的痛楚，一个接着一个拷打着奣。
“夔悦，不要太自责了，因为说到底都是我的错啊。说好了要在战场上竭尽全力保护你的，到头来还是抛下你，抛下拳儿和希奥学长，不顾一切地独自往前冲。”
为了驱散这股寒意，奣自嘲着，
“结果呢？不仅受了伤，好友还一个都没救到。唉，如此失责的班长，这么失败的哥哥，全纸界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了吧…”
“……”
妹妹的眉毛动了几动，她似乎想起什么。
“哥哥总是袒护我呢……哥哥，记得小时候吃冰淇淋吗？”
“记得啊，夔悦是个小馋猫，明明吃多了会拉肚子还是喜欢一次吃那么多呢。”
“对呀，爸爸妈妈都要求我忌口了，还让哥哥看管冰箱。可是我实在忍不住啊，求哥哥给我吃一两根……”
“何止是一两根？那次你分明吃了五根！能把冰淇淋当饭吃的，夔悦可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呢~”
说到这儿妹妹羞了。
“哎呀，哥哥真坏！我要说的是后来爸爸妈妈检查冰淇淋的数量发现不对，哥哥为了袒护我而骗他们说是哥哥自己吃了那么多。”
“啊，老爸老妈那次因为担心我也会拉肚子而特意训我了一顿。”
“哥哥…你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了，这就是手足情嘛~”
“唔……”
妹妹的眼神倏地变得坚定。
“哥哥，我再也不想看到谁牺牲了，真的…”
“我也是……夔悦，哥哥绝不会再食言了。”
“一直以来都是哥哥在竭尽全力地保护我，我也要保护哥哥啊！”
轻轻拍了拍妹妹的额头，很好，并没有发烫。
“所以要先好好养病，我跟教官说下。”
奣打开通讯器，正准备向教官报告，这时又有人来到病房。对方是个留着黑色短发的年轻女性，身穿蓝色大褂，又背了个书包。妹妹说，她就是心理疏导师。
疏导师称两人的教官跟她和另一个医生都打过招呼，来评估一下妹妹的状态，好办理临时外出的手续。她从书包里取出一张单子，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
“尹医生那边已经签好确认单了。接下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这将影响到我的评估，所以要认真回答哦。”
“太好了！”
妹妹抿着嘴，准备迎接考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