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曾是一名记者,拍摄过无数照片。
奣最喜欢的一张,莫过于秦园大森林的俯瞰照。母亲说,那是某次高空作业时,在飞机上拍下的。
“那时为了更新大森林的数据,我们绕着世界树飞了一整圈呢~咕嘿嘿~”
回忆过往,母亲的脸上写满了自豪和怀念,还摸着奣的头,展望一家人去看世界树的未来。
各种绿色交织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哪里。唯一能确认的是越靠中心,植被越密,越靠外围,植被越疏。
眼前的绿色,是另一番景象。绿色的山,绿色的水,绿色的柱,绿色的盖,好比一台玲珑精巧的纸机关,置于杲州的西北角,无声地运行着。
大森林没有人为定义的入口,江水东岸,刚好有可供几人通过的小径。四人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只听到水声细腻,如鸣佩环。水上漂着些许落叶,望向源头,似乎去往森林的中央。
龙仐教官走在前头,依旧是自顾自地演说着四人知道的或不知道的事情。
“要说还是寻常百姓过得开心,生活在城市之中,一生都与野外无缘。
野外很危险,毕竟是纸魇的地盘。一般人被禁止私藏和使用纸具,所以一旦来到野外遭到纸魇伤害的可能性会更高。
另一方面,这里我们只看申城,自然风景被搬到了四大副城区,其优美和旖旎程度丝毫不亚于野外。再加上现代又有模拟现实的纸力技术,人们即使不出家门,也能身临其境。
因此,他们也没有必要来到野外。”
到野外执行任务,是军人的权力以及义务。教官说得没错,可是奣觉得纵使一些欲望和念想能经由手段得到抑制,有些神往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话虽如此,天性云云,现实的矛盾终究无法由自己解开,想那么多也没用,奣开始注视眼前的森林。
深绿,浅绿,浓绿,淡绿,大大小小能叫得上名字的树,与不知其名的木,都遵照着最为原始的法则生长繁育。
唯有世界树是不同的。无论是从质感,还是从彰显程度来看,它的翠绿高出其他绿色太多。甚至还能震人心魂,勾起无限的思绪。
亲临世界树,无比激动。
意识到已经无法实现母亲的愿望时,奣只觉得鼻酸。
回想起和妹妹一起看过的外国书籍中,一些有趣的神话故事。
“世界树仿佛是位于中间的神,而周边的树则像是围着它朝拜的信徒…”
妹妹说着她自己的观感。不愧是兄妹,真是心意相通。
行数百步,龙仐教官猛然张开双手,深吸一口气。对于演说,他真是不知疲倦。
“秦原,地处公国的东部,申城市以西,东方军事基地西北方。这是一座古老的大森林,相关学者认为在世界树生长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正如你们所见,这里到处都是参天巨树!因此纸力非常丰富,自然也是纸魇最喜欢的栖息地了。啊~”
四人也跟着教官做了一次深呼吸,自然的气息真是沁人心脾。
奣拨弄着有些长了的刘海,蓦地察觉到自己与妹妹的发色,与林中的绿色别无二致。树荫如盖,盘根错节,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交叉形成的缝隙均匀地洒下,在地上形成了无数道金斑。
“哇!”
一时也分不清五人之中是谁感叹了一声。这会儿抬头仰望,又会发现天空已然被树海遮蔽。就算是最为矮小的树木,在人的面前也十分高耸。
地面因为落叶和飞花以及树木所结果实的堆积而变得连绵起伏。时不时从远处传来鸟鸣、猿啼和野兽的叫声。初夏之风骀荡又和煦,吹过树叶时产生的声响犹如滔天巨浪。
“夏——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还能看到满盈的纯绿色纸力流渗出枝干,四处流淌。
学长来了兴致,吟诗数首。他颂的诗都以赞颂森林为主,激得奣也时不时从嘴里迸出几句古人写林地的片段相应和。
很难想象纸魇会住在如此迷人的地方。如果这时突然从一旁窜出纸魇来,会怎么样?但见妹妹的结界时刻围绕着她的周身,奣也从天眷中抽出些许纸带,握住,以防不测。
“不用太紧张,森林外围的纸魇其实还没丘陵山头上的多。”
龙仐教官倒是淡定,一边走,一边优雅地提溜着伞柄转着圈。他带四人来到一处视野稍开阔的地方,驻足宣布道:
“在去研究所之前,先绕点远路吧~”
说罢,将伞尖指向另一个方向。拳儿和学长似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起向那边走去。见兄妹二人仍有不解,拳儿解释说现在要去一趟寝园。
“该物归原主了…”
妹妹有些哽咽,从腰包中取出一对匕首——众人都认得它们,自然明白她话中的含义。
前辈们的逝去是让人悲伤的,相处一月有余的六十六班尚且如此,更不消说是和她们的老相识了。教官望着妹妹手中的匕首,有些出神,怅然若失。
“教官,龙仐教官?”
“抱歉,走神了。等下把匕首放到墓碑下面,她们应该会高兴的。”
教官压低了音量,再次走到最前面。
林荫小道交叉繁复,很快便能看到人为修建的道路。明明以金属块打底,走上去却并不硌脚。仔细观察,便能看到在金属表面附着了大量第零纸力流,起到不小的缓冲作用。
是钅纸,纸界一种常见又非常特殊的金属。散发着红金色的微光,一并渲染着道路两旁的红色小花,不断吸引着周边的纸力。
俄而,纯绿色纸力流汇聚成一个个箭头的样子,为众人指明方向。
五人沿着这条道路来到寝园,四野一片寂静。这里的防侵入系统想必非常强劲——怎么能让纸魇扰了战友们的休眠呢?
低矮的灌木丛形成了天然的外墙,园中央是墓碑群。墓碑上刻满公国文字,立碑时间,立碑原因,逝者所属部队,退伍与否,部队性质,军衔军职等,事无巨细。
“神月湾战役牺牲之人长眠于此。”
其中一块墓碑,有两层楼那么高,稳当地立在底部的基座上。墓碑的正面只刻下简短的一句,背面则刻满了明细。奣抚摸着那一道道刻印,想要记住这触感。
墓碑的基座是一块很大的方台,上面摆满了鲜花和军服。妹妹绕了数圈,最终选定一个地方,蹲下身来,毕恭毕敬地奉上匕首,然后站起身来,注视墓碑良久。
拳儿向墓碑行了一礼。他站在一边,神色复杂。翡翠色的纸力流裹覆双拳,不知准备击向何方。
学长无言地从腰间系绳上取下宵水,吹奏一曲悲怆的箫乐。箫乐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也包括教官。
教官跟着箫乐哼起曲调来,盘腿坐下,坐到青翠的草地上,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只茶壶,一盏茶盅。莫非,是要表演什么茶艺吗?教官夸张地高举茶壶,茶水则不偏不倚地流入茶盅。
第一盅,他泼向天。
第二盅,他泼向墓碑。
第三盅,他泼向地。
斟茶四盅,却只有最后一盅是他自己喝下的。
这时学长的箫乐业已吹毕,茶壶亦见底。教官一边收拾茶具,一边为学长喝彩。
“好啊!真好!好一首寝园悼念曲。”
箫乐化作千丝万绦,交织成网。好比众人的思绪,此时此刻也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