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的故乡,夔是一种神物。它们的心情可以影响天气,晴空万里正是好心情的象征。能让夔心情愉悦就意味着喜气和吉祥,这便有了陈夔悦的名字。
母亲饶有兴致地向父亲解释名字的含义,十月怀胎,已近临盆。望着母亲高高隆起的腹部,一起一伏的,两岁的奣很高兴。
“以后奣儿就是哥哥了。”
父亲摸着奣的头,他咯咯地笑着。尽管对哥哥一词似懂非懂,对新生命的降临还是充满了新鲜和好奇。
夔悦,夔悦,这真是个好名字。
立夏9这天,父亲请来专人,帮助母亲在家生产。婴儿呱呱坠地,响亮的啼哭声让父亲喜笑颜开,妹妹如期来到这个世上。
奣也想要见见新生命,父亲拉住他,说着再等等。这一等便是三个节气,母亲平稳坐完月子,奣终于见到了妹妹。
她是多么可爱啊!躺在摇篮里静悄悄的,不哭也不闹。脸肥嘟嘟的,有着和母亲相仿的绿色卷发。
又仿佛是知道有人来看她,顿时双眼放光,咿咿呀呀咯咯地叫着,向奣伸出手去。奣抓住她的手,一双小手也用力抓住了奣。
“妹…妹?”
啊啊,这就是妹妹。刹那间,在似懂和非懂中,懂重了几分。父亲只说过一次的词,奣牢牢记住了。
接下来的三年,顺风顺水。只是母亲辞去工作,一门心思拉扯兄妹俩。直到立夏9那天,妹妹生病了,高烧不退,急坏了一家人。
母亲下定决心,面色凝重地带妹妹进了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
“爸爸,妈妈和妹妹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啊?”
奣很天真地以为只要去医院就没事了,父亲十分严肃地看着他,说只有母亲才能医治。
“现在是你妈妈和你妹妹最重要的时候,我们不要打扰她们了。”
“我知道了。”
奣只想着母亲真厉害,不仅当过记者,还能当医生。父亲蹲下身子,平视着自己,发红的眼中好像蒙了层雾水。
“奣儿,你能答应爸爸一个请求吗?”
“爸爸?请求?”
“发誓要保护你的妹妹,好好爱护她,不让她受伤!”
“嗯!我发誓!”
奣郑重地点头,换来的是父亲的爱抚。
“谢谢你!奣儿!”
六天后,妹妹的病好了,母亲憔悴了不少。看着平安归来的两人,父亲从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那时的父亲为什么那么痛苦?母亲和妹妹一起经历了什么?这些早已不重要了。
誓言刻骨铭心,不断敦促奣前进,直至再也无法履行。
——
剧烈的晃动叫奣的脸贴到墙上。
冰凉感惊醒了他,揉着惺忪睡眼,看到前面的景象,立刻坐直身体。从天眷中抽出纸带,又回看身后,但见拳儿和学长都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
“呼……”
奣长舒一口气,两人只是陷入昏迷。
抬头看去,一道淡黄色的方体结界将救生艇一分为二。结界内,三人得到庇护,结界外,只有妹妹一人战斗。
娇小与伶俐相得益彰,妹妹的手每指向一处,空中便凝结出一道结界,在阻挡纸魇猛扑的同时崩裂开去,强大的冲击足以致命。于是,难以估量的纯绿色纸力散入漫天的雾气之中。
奣看得有些入迷。
天早已入夜,视野却异常清晰。原来是无数微亮的光团漂浮在海面上,驱散着黑暗。想要寻找光团的来源,怎料都是从妹妹身上抖落的。两道柔和的白光一上一下将她包裹,莫非也是结界的一种?
甩动右臂,总觉得天眷又沉了一些。自己也必须加入战斗。
“可以了,夔悦。快解除结界吧!”
天眷放着深蓝色的微光,分明是在示意使用者已重回巅峰。可是任凭奣怎么敲打结界,妹妹都没有注意到。
淡黄色的墙面上涟漪不断,而后现出一只环刃。它正镶嵌在墙面中央,高速旋转,向整个结界提供纸力。
“危险!”
奣插剑入地,想要以藏龙帷助阵。谁知右手一震,纸带弹回,墙面上泛起更大的涟漪。没有任何声响,妹妹只是侧过头来看了奣一眼,紧绷的神情顿时舒缓许多。
趁势偷袭的纸魇还没来及张大口腔,就遭到事先预设的结界两面夹击,被挤扁,碾为齑粉。
奣明白妹妹的用意了,她正在履行自己的诺言。眼下处境的由来光是看近处的雾气,远处的水墙,若隐若现的飞弹和无人机,就能推测出一二。
头一次见到妹妹这样的战斗方式,自己连呐喊助威都做不到——结界对声音的传导似乎是单向的,奣能听到妹妹不间断地联系母舰,面向纸魇的怒喝,以及体力渐渐不支的喘息。
“哥哥!”
妹妹的呼唤十分紧迫,像是在给自己加油鼓劲。
白光开始变暗,再也无法遮住破烂不堪的军服和渗着血的伤口,脸上沾满了血污,头发凌乱,辫子松散。
“夔悦!快点解除结界!”
奣的呼唤再次被隔绝。
纸魇的猛扑是汹涌的,但妹妹的应对是全面的。海蛇、鱼头、触手,来自四面八方,无不像冻结了一般停在半空中。随着她合拢双臂又作出撕开的动作,这些冰雕瞬间粉碎。
纯绿色的纸力飘落四溅,紧接着,从远处传来怪物的沉闷低吼。
“哥……哥……”
妹妹的呼唤充满艰难。她缓慢转过身来,看向奣,像个做了好事,想向家长索求称赞和拥抱的孩子。可是面色惨白,步履蹒跚,随时都会摔倒。
“夔悦……你!”
为了保护三人,独自战斗到这种地步,纸力过度消耗,丹田供给不足,便会大量消耗身体的一切能量。奣加大敲打的力度,面前的墙终于消失了。
维持结界的环刃回到她的手中,她再也支持不住了。
奣一个箭步上前捧住妹妹。她轻得可怕,宛如失去牵绊的氢气球,一飘向天去,便失去踪影。
“夔悦?夔悦!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手上满是黏腻的恶心触感,绝不是纸力过度消耗那么简单!奣从天眷抽出纸带,为妹妹精心包扎。纸带的表面浮现出无数纯绿色的纸纹阵,让奣安心了下来。
“快告诉哥哥,发生了什么?”
“为了保护哥哥,拳儿和希奥学长,我和纸魇拼死战斗……不小心,中了水毒…咳咳……”
妹妹的呼吸愈发急促,嫩绿的秀发被鲜血染红,皮肤开始脱落。就连天眷的纸带也被染红,纸纹阵瞬间消散,包扎再多已是徒劳。
如此虚弱的妹妹,叫奣湿润了双眼。双腿一软,跪了下去,飞还自她的手中脱落,哐啷地掉在地板上。
水毒,原来是水毒,对自己来说那就是个无解的东西。自杀的帝国士兵,受伤的帝国中将,还有妹妹,无不中招。化脓的伤口,白里透蓝的皮肤,妹妹都没有出现这些症状,取而代之的则是浑身出血。
唯一的手段不再有用,在突如其来的挫折面前,奣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将妹妹拥入怀中,用脸蹭着妹妹的脸,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明空,明空!”
奣大喊着圣纸具灵体的名字,将其视作救命稻草。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妹妹也没有对奣的喊叫作出反应。
天眷只是一味冷冽地放着蓝光,纸带一动不动,随时听候自己的调遣。血色沿着纸带的这端流向那端,最终在奣的右手边停下,形成一道鲜明的分界线。奣陷入了静默,和他那受到法则变异严重影响的通讯器一样。
“……哥哥…我终于做到了。”
妹妹吃力地说着,现在的她光是说话就已经用尽全力。可兄妹俩身后的结界并未消失,生成一堵新墙继续保护昏迷的两人。
“夔悦…快解除结界吧,哥哥求你了……”
雾气仍未消散,困住了亮光。海面风平浪静,从不远处传来器械爆炸的声响。
“对不起…哥哥,我不能……”
妹妹摇头拒绝了。
“夔悦,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哥哥来!”
奣维持着捧住妹妹的姿势,咬住纸带的一端,顺着分界线将其撕开。一语成谶般的,一只海蛇探出头来,五人合围的粗壮身躯,像根柱子插入海中。头颅两侧没有眼睛,蓝色符纸下的独眼正诡异地眨巴着。
纸带的断缘变尖,刺入甲板,而从扶手处刺出。巨大的剑刃径直贯穿海蛇的脑袋又收回,丝毫不理会那只竖瞳如何颤抖,也无所谓巨物的消失会激起多高的海浪。
纸带在右腕盘绕缠结,变成一面厚实的盾牌,如奣所愿,尺寸足以覆盖整艘救生艇。大浪的冲击无关痛痒,轻轻一抖,海水倾倒而下。
怀中的妹妹眯起双眼注视着奣,呼吸趋于平缓,护身的白光已然熄灭。
“在噩梦成真之前……哥哥…我能亲亲哥哥吗?”
妹妹的声音在颤抖,嘴唇微微撅起,气色丝毫没有恢复。奣知道,妹妹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