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前的夜里,妹妹的讲述,本以为那只是个荒唐的梦。
可现在,对于噩梦的成真和兄妹的永久分离,奣有了新的认识。大脑在飞速运转,得出的结论却只有一个。
“哥哥……”
妹妹的眼中充满期待。
“夔悦你再坚持一下……不会有事的!母舰很快就会来接我们!”
用袖子擦着脸,又从天眷中抽出纸带,即使是徒劳,奣还是要为妹妹包扎。妹妹的手轻轻搭在自己的手背上,冰冷得吓人。
奣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幕,似曾相识。
眼前的娇小身形,微微上扬的嘴角,失去血色的双唇,妹妹还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
奣在哽咽。纸带沿着妹妹的肢体慢慢缠绕,无视鲜血的浸染,蒙上一层又一层。
妹妹是认真的,对自己有着超越兄妹的情感,奣一直都知道。正因为知道,自己才能一直放下,正因为知道,自己才会如此伤心。
与父亲的誓言到今天就结束了。
不回应妹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可以啊,答应哥哥,你要好好的……”
将妹妹的手夹在脸和手掌之间,想要给她传递一点温暖,彻骨的寒凉刺激着奣的神经。单手捧住她,一面俯下身子,直至两唇即将交叠。
“哥哥!我只是……”
纤手发力,小作反抗。奣按住妹妹的手,很是强硬。
“不准反悔……”
嘴唇落下,仿佛盖戳,在妹妹的唇上留下印记。妹妹的脸和嘴唇纷纷开裂,渗出的血也在奣的脸上留下印记。
“哥…哥!”
鲜血渐渐盖住了她的脸,已不知是血红还是脸红,妹妹的声音依旧颤抖。另一只手指着额头,卯足了劲娇叱着,
“我其实只是也想给哥哥上个魔咒而已……明明我平日里那么努力地表达心意,为什么哥哥你偏偏现在才……羞死我了!”
泪水不住外流,与脸上的血混在一起。心田间,冬雪化作春江,暖流与寒流交融,奣仍在流泪哽咽。
夜雾渐渐散开,海面上的光团在扩散,在翻滚,有的甚至蹦到天上。
妹妹倏地恢复气色,离开自己的怀抱。天眷的纸带已经将她的整张脸都包覆起来,现在的妹妹像极了浑身缠满绷带的在逃病号,很是滑稽,然而奣笑不出来。
“我是这个世界上第二喜欢哥哥的人哦!虽然对排在第三的明音来说很抱歉,我也终于,终于得到哥哥的吻了!”
她在救生艇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舞动双手,嘟嘟哒哒的,很是激动。船体也跟着晃动,一左一右,和白噪音一起将奣带往过去。
长纸广场边的霖湖公园,是奣儿时最喜欢的去处。
人工湖里,停泊了不少可供游客自由驾驶的小船。父母在前头撑船,自己和妹妹坐在后头,一起仰望父母伟岸的身影。
东岸的亭子里,兄妹二人一起留下成长的痕迹。
同样是那里,战争伊始的晚上,奣不会忘却老爸感人肺腑的话语。
“夔悦……”
只有飞还静静地躺在甲板上,蓝光忽闪忽灭。
“哥哥,你的脸怎么那么脏啊。这都是我的血吗?”
妹妹注意到奣脸上的血污,下意识地掏了掏军服口袋,取出常用的纸条。撕下一张鲜红的纸条,往她哥哥脸上比了一比,便满不在乎地扔开。
“对不起,哥哥。”
妹妹俯下身子,用袖口擦拭着奣的脸。
“不要说…对不起……是哥哥!对不起你……”
包住脸的纸带不知不觉间多了两颗红点,红点越来越大,向下晕开,最终变成两道有如水滴被拉长的形状。
“哥哥为了保护我,保护拳儿和学长,已经尽力了。”
妹妹的眼中分明流着血泪,说话却没了哭腔。她稍微拉开裹住胸口的纸带,从领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串项链。
“夔悦!”
“对不起,哥哥,我要死了。所以,必须把它还给你。”
小手扒拉着大手,拨弄着奣的心弦。手握成拳,始终不肯松开。
“哥哥?”
血泪已将她的双眼染红,奣看着那双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不行,不行啊,如果接下了,妹妹就真的要走了。
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无力感笼罩全身。
“哥哥,别哭了。怎么事到如今,哥哥反而成了爱哭鬼呢?”
“这是为了替你哭啊……”
所有的液体在同一时间干涸,于是血液凝结,停止晕染。平静的声音,宛如平常。
“拳儿和学长还需要你来带领,我作为妹妹,对哥哥的工作持百分之百的肯定。司令的任务,要交给你们三个来完成了。”
“可是夔悦,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妹妹将项链硬是塞到奣的怀里,起身往远处张望着。
“你得做好准备,要好好照顾自己。”
刹那间,又有几头长相奇异的怪物探出海面,而预设的结界尽数浮现,于是它们刚露脸便与结界相撞。就像走个过场一样,随着结界的爆炸,纸魇消失了,前赴后继。
“夔悦,你是什么时候?快停下……”
“所以哥哥,不要哭了。明音,还等着你回去呢。爸爸,我也要跟爸爸说声对不起。你们立坟的时候,记得把我放在妈妈边上。”
到底还是站不住了,腿完全使不上力。奣扶住她,拥入怀里,除此之外再也做不了别的什么。眼中的光在消散,回光返照来到尽头,妹妹却在说着俏皮话:
“哥哥,请你抱紧我。我可不想失去意识后摔得太惨~”
“哥哥抱紧你,夔悦,夔悦……”
“我听着呢,哥哥。”
“你会一直活在我的记忆中。”
“嗯,哥哥的记忆力一级棒。”
“哥哥很高兴,能有你这样的妹妹。”
“真不甘心啊,到最后还是止步于妹妹。”
“那个吻已经是极限了!”
“够了,我已经很满足了……时间到了,哥哥。”
“嗯……”
“再见,哥哥。”
“再见……”
“……”
妹妹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奣让她平躺下去,最后一次用纸带缠绕全身,直至裹成茧的模样。保护拳儿和学长的淡黄色结界消失了,只需要自己插剑入地,就可以制造出一个足够大的结界保护整艘救生艇。
奣只是断开纸带,眼泪已然夺眶而出,他咬着牙,再没有发出悲鸣。
一股气在胸中膨胀开来,屏住呼吸也难以阻止它的外散。气激起海浪,海浪推着救生艇往水墙边前进,无数气泡在吃水线附近聚集翻腾。
但见水墙缺了一角,一根水柱直插天空。奣的视线又移向船尾,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既然海蛇只是它的一部分,那对食用尸体的喜好必然是共通的。对生命的践踏,对死者的不敬,光是这么想着,就叫人生理不适。
“咕噜咕噜噜噜噜。”
低吼越来越近,简直就是从正下方传来的。而后又是一阵大浪,高度甚至追平了水墙。
奣满不在乎,天眷变成盾牌的模样,再度为整艘救生艇挡下落水的冲击。重复掀盾,倾倒海水的动作,看向空旷的海面。
“我已经很厌烦了。”
呼吸变得剧烈,那股气仍在外散,沾到天眷的纸带上时还激起了紫红色的电流。
鳄鱼的头颅,橙色的双眼,业魇终于现出真容。
“就是你害死夔悦的吗?啊?!”
奣瞪着那双熟得发烂的竖瞳,胸中那股气化作责问和嘶吼。天眷的纸带变直变硬,变作一把巨剑。剑指业魇,紫电在剑尖氤氲。
下一秒,紫电变作青光,从剑尖跃起,直冲水墙的最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