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幽深的下层区,天井的光芒照不到的那些地方,建筑附着在顶层平台的支柱上,仿佛隆起的山岗一般复杂的纠缠在一起,秘密才能在此处生根发芽,一处被层层混乱荒凉的建筑物废墟所包围的废旧小教堂之中,正闪烁着微弱的灯光。
一个人用黑袍紧紧裹着自己,他蹒跚着经过破败的教堂长椅,顺着正中间的通道走向讲台,本应该是讲台的位置却放着一座黄铜质的棺椁,扎伊娜正坐在棺椁上,她的红发凌乱不堪,身上仅仅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和衬裤,似乎刚从床上醒来一样,她脚下放着她的皮质工具背包,她慢慢的抬起头来,用疲惫不堪的眼睛看着走来的黑袍人。
“来了。”
“……来了。”
黑袍人慢慢的摘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了自己的面庞。
来人是杜纳威林。
扎伊娜看了一眼他,慢慢的将头侧了过去,扶着黄铜棺椁的边缘,慢慢落到地上,又靠了回去,一句话都没说。
杜纳威林慢慢的解开自己的斗篷,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圣体手臂,那条手臂外壳崩裂,里面的齿轮都能清晰地看到,身上的伤痕已经结痂,却看着仍然触目惊心。
“……例行维护。”杜纳威林顿了顿,迈开僵硬的步子,走到她前面,坐在了长椅上。
扎伊娜什么都没说,只是提起工具包,慢慢的走到他旁边,将包放在了他旁边,从里面取出手术刀和工具,开始拆卸杜纳威林的圣体手臂,她的动作显得慢吞吞又心不在焉,但还是十分精准,她用颤抖的手将坏掉的手臂卸下来,露出了鲜嫩的伤口,和上一次发绿的接口相比,绿色居然已经全部消失了。
扎伊娜还是没说什么,从包里取出了一根新的银色手臂,轻轻地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其中的亮蓝色水晶,看着它微微的晃动,她突然捧着手臂不动了。
杜纳威林等了一会,才慢慢的抬起头,看向扎伊娜,扎伊娜低着头,并没有看着他,已经红肿的眼睛里再一次涌出滚滚的泪珠,滴在怀中的圣体上。
她就这样流着泪,精致的面容上还残留着道道泪痕。
杜纳威林也低下了头,垂下眼帘。“……扎伊娜……。”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站了起来,用剩下的一只胳膊轻轻地抱着扎伊娜,却被扎伊娜一把推开,狠狠的栽回了椅子里,伴随着朽木断裂的声音,杜纳威林将木椅压塌了,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哎……”杜纳威林坐在朽木碎片之间,慢慢的坐起身来,沉重的呼吸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扎伊娜慢慢的跪下来,将手臂拿起来,一边哽咽着一边对准了杜纳威林的手臂接口,开始装配圣体,一边往里插入新的神经钢针,一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直到最后一根钢针插入完毕,她将接口慢慢的塞入杜纳威林的皮肤中,检查完了最后一道程序。
“活动一下,没问题了吧。”
她用轻柔的颤抖声音说道。
“……恩,没问题了。”杜纳威林轻轻地抬起胳膊,动了动手指。
扎伊娜在得到杜纳威林答复以后,轻轻地站起身来。
“过来。”
她慢慢的拖着步子,走向了黄铜棺椁,杜纳威林也慢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跟着她走了过去。
她走到黄铜棺椁旁边,打开底下的机盖,轻轻地转动一个按钮,黄铜棺椁的顶盖便慢慢的打开,随着侧边缓缓放下,里面躺着的人便显露了出来。
黑色的丝绒修女服,雪白的额带和黑色的云波头巾里包裹着阿苏塞娜平静的面容,她静静地闭着眼睛,嘴角带着安详的笑容,她的身旁放着那本封面的边缘都磨白了的旧圣书,一只手就搭在那封皮上,扎伊娜就这么呆呆的望着她,杜纳威林也是。
杜纳威林听到,那具躯体中有着奇异的声响,仿佛心脏跳动一般,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阿苏塞娜……阿苏塞娜?你能听到吗……能听到的话,就回答我一声吧阿苏塞娜……”杜纳威林焦急的呼唤着她,想要走过去,却被扎伊娜拦住了。
“你来也没用。”
过了良久,扎伊娜才轻轻地开口了。
“她就像睡着了一样,不是吗?……”
“我有时候想着,要是能叫醒她就好了,我试过了所有我知道的方法,无论是教会的还是异端的,终于,我在禁书库里找到了我想要的实验记录,我用闪电唤醒她的身体,使她的心脏再次跳动起来,为她的血液里输送营养物质,每天都要喂给她一点点米汤,好让她的肠子和胃正常的运转,当她回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像原来一样,结实又合用……阿苏塞娜……”她喃喃的说着。
“跟我讲讲她是怎么……死的吧。”扎伊娜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高庭会议上……大主教遭到暗杀,我保护大主教,刺客没能杀成,用手枪打,我想站起来为大主教挡住子弹……可阿苏塞娜……阿苏塞娜……”
她听着,慢慢的低下了头,默默地抿着嘴唇,沉默片刻,又抬起了头来,可是这一下她却跟换了个人似的。
“杜纳威林。”她转过头来,通红的眼睛中残留着水雾。“本来该死的是你。”
“本来该死的人是你……杜纳威林……本来是你该死,本来是你该被封殉道圣……该死……”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神色了,她歇斯底里的发出刺耳的尖叫。
“杜——纳——威——林!!!!!!!”
“你这个该死的家伙,阿苏塞娜替你挡下了该死的子弹,你有什么值得她为你挡子弹的!你到底有什么好的!你是不是该死的魅魔才让阿苏塞娜这么对你死心塌地!你有什么好的……该死啊啊……”
扎伊娜从工具箱里随便抄起了一把扳手,用力的胡乱敲向杜纳威林,让他连连后退,杜纳威林只是举起自己的圣体手臂防御着她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慢的打击,到最后,扎伊娜整个人已经哭的失去了力气,瘫软了下去,杜纳威林连忙接住了扎伊娜,紧紧地将她抱起来,扎伊娜将脸颊埋在了杜纳威林的肩上,嚎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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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这并不是你的错……我只是太激动了。”
杜纳威林和扎伊娜并排坐在棺椁下,扎伊娜轻轻地靠着杜纳威林的肩膀,轻声用嘶哑的声音说着。
“我们都一样。”杜纳威林轻轻地回答道。
“反正,你应该也都明白了,我只是有点不甘心,你别介意,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知道。”
“你被超级绝罚了,开除教籍,禁止主持和参加神事活动,并且不许教会成员和你来往,所以我才告诉医生,叫他告诉你来这里,超级绝罚是比大绝罚严重许多的……今后你最好不要在教会的势力范围活动了。”扎伊娜说着,轻轻地蜷缩起身体。“我没打疼你吧。”
“没有,比异教徒差远了。”杜纳威林微笑了一下,扎伊娜也轻轻地笑了一声。
“杜纳威林,你知道,我什么事情都愿意为阿苏塞娜做,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她轻轻地扬起头,看着小教堂的天花板。
“什么机会?”杜纳威林显得略微有些惊讶。
“让阿苏塞娜复活的机会。”扎伊娜轻声说道。
“什么……”“这不是在开玩笑。”
还没等杜纳威林说话,扎伊娜就打断了他。“在禁书室里,我找到了相关的资料……你还记得圣体中运用的那种亮蓝色水晶吧?你们是靠什么操纵圣体的,核心就是它,我们称之为神圣晶体,但在更加遥远的资料当中,这种石头被叫做密要之石,在密要之石被我们用闪电激活之前,呈现出的颜色是黄色……这种神秘的物质并不是开采出来的,而是人工合成得来的,这种合成的副产品就是你们使用的白药水,我们隐修会一直保护着合成这种物质的秘密,但由于一些关键技术的缺失……我们只能少量合成这些次级的物质,但它有着更加完美的特征。”扎伊娜的面色变得沉静了下来。
“白药水可以化作血液,化作能量和营养,替代朽坏的部分,而现在这种物质已经拥有了和人体极为相似的特征,以至于能够和人身体中的神经感应,从而驱动和操纵机械装置中复杂的开关完成精妙又复杂的运动……这才是圣体的原理,而这仅仅是次级产物而已……”
“王子欲夺王位,提剑刺杀国王,采集国王之血,为其掘好墓葬,沉放躯体之时,不慎落至其旁,王子欲出棺椁,棺嘴密封其上,于温暖的灰烬中,他们变得纯净,灰烬冷却时分,仅剩白骨散落两旁,来人收集白骨,虔诚向神祈祷,祈求天使降临,黑白黄红天使于棺上盘旋,进入棺中使其变化,白骨转白为红,国王从死中复生,王子已然不见,已同国王合二为一,至此黎明现出,光芒照耀全地的国度,无上的权能和荣耀都属于他……”
扎伊娜喃喃的念着,突然抬起头来。
“杜纳威林,知道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杜纳威林艰难的摇了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普通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在说什么,但是这些所有的象征都代表着事物变化的过程……普通的炼金术士只依靠硫磺,水银和盐,就想炼制出这样的东西,可想而知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但仅凭我们缺失的技术,所完成的第一阶段白化产物白药水和第二阶段黄化产物密要之石,就能产生如此强大的力量……可是还有最后一个阶段,也就是这种物质的最终完成阶段……”
“你说的是……”杜纳威林慢慢的睁大了眼睛。
“长生不老药,不可能的大奇迹,红药液,起死回生的贤者之石”
扎伊娜一字一句的说道。
“杜纳威林,你已经被绝罚并且开除教籍,你现在自由了,现在你可以随便离开,所以你必须为我做这件事情。”扎伊娜抓住了杜纳威林的肩膀。“你必须去做,为了阿苏塞娜,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可能性……”
“我一定会完成的,需要我做什么?”杜纳威林看着扎伊娜的眼睛,坚定地回答道。
“这部分缺少的资料只有可能在一个地方找到,芬恩。”扎伊娜缓慢而清晰的说。“你可以坐船,顺着支巧河南下越过伊尔瓦什,直接去芬恩,一定要听清楚……在芬恩大学城的下方,有着整个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从龙帝国还存在的年代就已经开始修建和收集藏书……其中只有一层共十一万六千三百二十二本书籍是完全开放的,越往下,那些知识就越古老,越禁忌,越危险,从龙帝国覆灭以后,就从来没有人能够到底下去查看那些旧的典籍……”
“龙帝国有一套独特的图书分类收录法,是在确定的大类别下用书名首字母进行排序,你可以依靠这种收录法锁定相关知识的位置,想办法进去,找到关于贤者之石的一切记录……然后想办法带回来给我。”扎伊娜慢慢的低下头。“我知道这很困难……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扎伊娜,我的生命是阿苏塞娜换来的,我的生命就已经属于她了,我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杜纳威林低声的开口了,他慢慢的站起身来,轻轻地解下自己破碎的普尔波万,扔在地上,仅仅留下白色的亚麻衬衣。
“不能消沉下去了,扎伊娜,拜托你在我走的时候,看好阿苏塞娜的身体,无论花五年还是十年,我一定会带着你需要的资料回来,你一定要等着我,扎伊娜。”杜纳威林说着,拾起了斗篷和落在地上的迅捷剑,别回了腰间的皮带中。
“我会一直等着你,我会等上十年,二十年,直到我死为止。”扎伊娜站起来,沙哑而铿锵有力的回答声响彻教堂。
“等着我。”
杜纳威林说完,便转过头去,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教堂,扎伊娜直直的站着,目送他走出了教堂,良久,直到他的身影彻底再也看不到,才转过头来,面对着阿苏塞娜平静的容颜,她轻轻地走上前去,在阿苏塞娜的唇上轻吻了一下。
“我一直都在逃避,阿苏塞娜。”扎伊娜慢慢的提起背包,从里面取出了一个黄色的包裹。“我也有我想做成的事情啊……哪怕你苏醒过来以后,仍然什么都不知道,但也没关系。”
扎伊娜说着,一边打开包裹,原来是一件黄色的长袍,其中镶嵌着金丝所构成的复杂花纹,雪白的边缘连接着华贵的祭披,她披上了这黄色的长袍,轻轻地后退两步,最后看了阿苏塞娜一眼,才恋恋不舍的合上了黄铜的棺椁盖。
“唯独你,阿苏塞娜,唯独你……我一定会做到的。”
她喃喃的重复了两边,才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眼泪已经干在了她的脸上,她用祭披的一角轻轻地拭去自己的泪痕,也拭去了眼中的最后一丝温柔,取而代之的是坚韧深邃又冰冷的目光,目光像利剑一样穿透墙壁,直直的注视着明媚阳光中的三圣堂。
“黄衣使徒回来了。”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