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无法入睡的建树拨开被子,他摸黑穿上了一件外套,然后悄悄地来到一楼。他推开后院的门,没有人注意到他,无论是屋子里的人,还是屋子外的人。他像过去一样走上了马路,路灯被换成了更亮的灯,那黯淡的光也已经被小岛替换,马路被车子占领,有些失修地方也因为时间开始有了裂缝。他没有走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他看卷了马路。
回到后院,他站在门前娴熟的叼起了一根烟。他从兜里拿出打火机,挡着夜晚的风把烟点上。蝉鸣已经开始减弱,似乎随着夜晚的深入连昆虫都已经开始变得疲倦。他抬起头将过肺的烟雾缓缓吐出,他们像是舞台剧的巨幕,缓缓拉开的动作揭示了藏在幕后的一抹弯月。
看着不算皎洁的月光,他又一次把烟送到嘴前。香烟的味道有些不对,夜晚的风也开始变得寒冷。他是还看着那残缺的月亮,一直到香烟燃烧殆尽,他轻轻哼起:“她们都老了吧,她们还在开吗,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踩灭了香烟,思绪又飘会了那过去的艘渡轮。
那时的建树没有想到问题的答案,子文的问题来的过于突然,就算他必须承认他做的事和他说的一样是不一样的事。他还是无法给出一个回答,关乎到问题与答案的事情与实际感受到的事情是不一样的,那些听上去很是绝对的事情,在复杂的情绪面前反倒是显得那么的抽象且不切实际。该怎么回答,该如何回答,“是啊”,“对啊”显然是最简单的且易懂的。
建树张开了嘴,他想好怎么回答了,然后他沉默了。他没有回答,对或者不对,是或者不是,他们是如此的单薄,该如何表达他所感到的复杂情感将会成为他一生的课题。对与否,不重要,甚至回答本身都不重要,他很清楚眼下的这件事情无论是对他还是子文都意义非凡。这样一看回答的必要性真的有吗,回答了是否又会破坏这难得的美好。
想到这,广播里的歌声又一次变得清晰,朴树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温暖,他唱着:“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子文缓缓睁开闭着的双眼,她的脑袋依旧贴着建树的肩膀,黑色短发任性的散在建树左侧。她的头发有一股薰衣草香,闻着那味道建树的脸开始无法控制的涨红。
“睡的很香,谢谢你。”子文一边让脑袋离建树的肩膀一边说。
“这么快就睡醒了吗?”
“嗯。”
渡轮上发散的橙光照亮了子文的脸,她的眼睛看上去不再是那么的疲倦,连其余的五官也因为眼睛的关系变得格外柔和。海风吹过,细腻的发丝飘挡住了她的脸。她下意识的推开发丝,然后看向大海。那场面好似爱情故事结局时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让人浮想联翩。
看着她的侧脸,建树感受到的只剩悸动,可他只能看着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想去最上面。”子文说。
“最上面?”
“嗯,要跟我来吗?”
建树点头。
他站了起来,向子文伸出了手,子文的眼神先是停留在建树的手。他的手上冒着汗这会儿还有些颤抖,然后她看向建树的脸,他的脸颊红彤彤的像是两颗硕大的番茄。
她接过建树递来的手,她站了起来,她说:“让我来带路吧。”
走在通往顶层的楼梯间,子文在前,建树在后,他们拉着手一步步踩在通往高处的金属楼梯。安静的氛围让每一次落脚都好似与心跳对上了节拍,每一次呼吸都好似那炎热夏夜的浓厚诚实。
离开狭窄的楼梯间,不再受阻的视线使呼吸变得顺畅,他们大口地呼吸着海上的空气把刚才的阻塞抛在脑后。掉漆的绿色甲板上放满了生锈的座椅,空无一人的顶层在夜色下显得有些冰冷。那晚的月光很弱,凄凉的弯月根本比不过在渡轮边上摇曳的工业橙光。
即使如此,顶层的甲板依旧很暗,那些微不足道的光并不能驱走多少黑暗。他们站在甲板的各处,却好像不与甲板存在于一个空间,毫无逻辑可言。
子文拉着建树的走到了甲板中央的灯,她背着路灯的光将牵着建树的手举起。她看着建树的眼睛正泛着光。建树不清楚那是来自于光线的折射,还是对于接下来她想要说的话所感到的激动;他倾向于后者,因为她说。
“建树,我有一件我一直想要做的事情能陪陪我吗?”
“都陪你走到这里了,我还能说不吗?”
“太好了。”说罢,她将身后的背包往旁边一放,然后一下子坐到了冰凉的甲板上,她对甲板很显然还是不满意,于是她躺了下来。
建树先是一惊,但很快也跟着她的动作躺下。冰凉的甲板上有些潮湿,一些还未晒干的海水渗进了建树的衬衫,这倒没什么,经常在海边玩耍的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潮湿。不过甲板的味道倒是出乎他的意料,那股浓厚的味道像是在海中游历了太久被腌渍入味的咸鱼。
他躺在子文的身旁,望着漆黑的夜空,夏天剩下的余温并不足以让甲板变得舒服。子文对此感到了些失望,她把情绪写在脸上,这样一来建树就可以轻易解读出她的感受。她坐了起来,娴熟的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烟然后叼在嘴边。建树同样坐了起来,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子文用打火机将那根嘴边的烟点燃。
吐掉了烟,子文看上去放松了一些,她将烟盒推向建树,建树接过了烟,颤颤巍巍的将它放到了嘴边。他只要想起那时候的样子现在还会觉得可笑。不过子文没有嫌弃他的糗样,她遮着打火机的火焰默默靠到了他的身旁。
她说:“要吸一口才能点着。”
建树照着他说的吸了一口,果不其然,烟点着了。浓浓的烟雾穿过肺部迫使他开始咳嗽,那时的他觉得那感觉糟糕透顶,简直就是把一团烧焦的芹菜塞进了他的肺里然后又吐出来。
看着建树的模样子文不由自主的发笑,那笑声像是对于建树不成熟的嘲笑,又像是对于他的一种鼓励,子文说。
“不用勉强自己,抽不来的话就算了吧。”
建树反驳:“抽都抽上了,浪费了也不好吧,我不过肺就是了,听我爸这么说过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没想到还挺懂的嘛你。”
建树歪了歪脑袋,然后又吸了一口,这一次他没有让烟进入肺里,他让那味道在口腔回荡细细品味着那烟雾所具有的独特味道。然后,他皱起了眉头。
“这烟的味道也不好啊,这玩意儿真的好吗,不是指对身体好不好,就他真的好抽吗?”
“嗯...不好说,建树觉得我们抽烟这件事情是错的吗?”
“不好说,对错与否这件事情要看你怎么定义,我就算我认为是对的亦或者错的,对于你而言可能都是些没必要的话,该抽的话还是会抽,不该抽的话怎么样都不会抽。”
“那如果说为了某个人可以停止抽烟呢?”
“我的不希望你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你终究是你,为了别人去改变自己这件事情,在我看来是非常没有道理的。”
子文长大了嘴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维持着一样的动作等了很久,然后用夹着烟的右手捂住了脸。她的笑声具有一种独特的穿透力,好像即使穿越了百年甚至千年的时光也会因为这几声欢笑而感到愉悦。
“为什么建树可以一直说出我喜欢的话啊。”子文好不容易说出了她想要说的话。
“可能这就是睡不着的人所拥有的共鸣吧。”
“共鸣,原来是共鸣啊。”她停顿了一下,“建树,关于刚才的那个问题,我也有我自己的答案。”
建树摆正了身子。
子文拉了拉外套,她说:“我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错,不是说她从来都没有错,要是在家里我一定会觉得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要是被我爸我妈发现了,那一定很不妙。”
她舒展着手,脚,还其余的身体,好像正准备在这冰冷的甲板上睡上一觉。她用放松的声音说:“但是现在我们正在飘荡在海上,在没有人知道的某处,像一座孤岛一样飘着。”
“听着不赖。”
“嗯,一点也不赖,因为没有人可以对着孤岛指手画脚,更没有人会对着孤岛说这是对的是错的。无论是道德,还是其他孤岛至始至终都会维持自我,就和大海还有夜晚一样。”
“但是孤岛是主观的。”建树说到,“孤岛是自愿屹立在大海的中央,自愿成为孤岛的,他们做出了选择并且一直坚守着他的信念所以他与大海和夜晚又不一样。”
“bingo!所以我不认为抽烟是错的,准确来说我不认可别人来定义我抽烟的对错。”
建树学着子文舒展着身体,然后又一次躺了下来,他看着漆黑的夜空等待子文的反应。子文躺了下来,躺在了他的身旁,抓起了他的手。温暖的体温遮蔽了甲板的冰凉,这使得他们的心跳都不由自主的加速,直到建树抛出了一个问题。
“子文,你看过搁浅的鲸鱼吗?”
“搁浅的鲸鱼?”
“嗯,就是之前被烧掉的那个。”
“看过,但是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忽然想到这事儿,不觉得和我们有点像吗?”
“啊?奇怪的话题。”
“你想啊,鲸鱼来到了陆地就搁浅了,他们无法动弹,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是回到大海还是被晒干在沙滩上,这些作为鲸鱼他都无法改变。而人也一样,只不过我们搁浅的地方是海而不是陆地,像你说的把渡轮比作孤岛,那么我们现在不就是搁浅在这名为渡轮的孤岛上的鲸鱼吗?”
“你说的我有点乱,搁浅在海里的人?”
“嗯,搁浅在海里的人,准却的说是搁浅在‘孤岛’上的人。”
子文又吸了一口烟,她转着眼珠,眨了眨眼,她又拉了拉衣服,那很显然不是因为冷的缘故。
“不对,这个比喻不对,搁浅应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此时此刻我并不觉得痛苦,我想建树也一样,痛苦的人是不会露出这样的表的。”
子文说的没错,那时的建树没有感到一丝痛苦,反之坐在那冰凉的甲板上让他感到了无与伦比的畅快。他学着子文的样子抖了抖烟头。
“你说的没错,在这里和你聊天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我还记得那鲸鱼死前的眼神,那被恐惧填满,以无法自我的眼神。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也的确无法掌控我们的命运,这艘渡轮最终会决定我们会去到哪里,做什么。要是他现在坏了,像是泰坦尼克号一样撞上冰山,那么我们也就完蛋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子文点头。
“或许,我是说或许。”建树的眉头紧锁,手里的香烟也烧到了尽头,一瞬的滚烫使他松开了手,跌落的香头因地上的海水诧然熄灭。“或许我们不是搁浅在了海上,我们和鲸鱼有着一模一样的遭遇,那座岛,是那座岛啊!”
子文的眼睛里充斥着惊讶,她明白了什么,就在那一刻,就在建树说完是那座岛的那一刻,她下定了决心,她要做点什么。她先是站了起来,海风又一次将她的头发吹散遮住了她的脸,但她不在乎。她顺着路灯照不到的角落走到了甲板的边缘,她向着大海呐喊。
建树没有追上去,他愣在了原地,耳朵里传来一阵阵响声,好似躺在床上时听到的昆虫鸣叫,它们被放大了数倍之多,就连子文的呐喊也无法穿透着厚厚的音墙。建树被这些声音弄的不胜厌烦,他捂着耳朵,却一点也没有好转。在这茫茫大海的一座渡轮上,这些声音由来似乎只有脑中的幻想这么一个可能。
等声音消散,子文与建树不约而同的朝对方看去,建树从子文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他相信子文也是这么想着的。子文走向建树,一直回到他们躺着的那座路灯,微弱的光线折射在甲板上的海水,子文打开了放在灯下的背包。
“你在干什么?”建树问。
“送你一个东西。”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不需要了。”
“啊?”
她将一本厚厚的黑色笔记本从背包中取出,笔记本的封面上面充满了划痕与皱着就连书脊都已经依稀可见的开始分崩离析。她将笔记本交给了建树,然后看向他的眼睛。
“这是?”建树拿着笔记本困惑的问。
“日记,我决定要离开了这里了,再也不回来了,所以日记也不需要了,鲸鱼迟早要回归大海不然就死定了。”
“可这和日记有什么关系,而且日记也应该是属于你的秘密,给我的话是不是有点不好。”
子文挥了挥手,她说:“因为我已经打算抛下过去了啊,嗯...虽然说把他扔到海里也行,但是这样也太浪费了,那些我的过去回忆终究是想让人知道的,我可是很有分享欲的一个人哦。”
“分享吗,那你等等,我也送你一个东西。”
建树同样打开了放在地上的书包,他将那本黄色的游记取出,然后交给子文。
“这是一本我一直很喜欢的书,一本游记,既然你都决定要出去走走了那么或许他会有什么用处也说不定。虽然和日记的分量肯定是不能比较的。”
子文接过了书,她先是仔细打量了书封,然后又翻到背面读起了简介。她当时脸上的欣喜建树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
“不,建树,这比日记的分量要重的多。它简直就是我从小到大收过最好的礼物,谢谢你。”
说罢,子文张开双手并拥抱建树,那一瞬间的疑惑在下一刻变成了柔软的情绪。建树颤抖的把手伸到她的背上,下一秒又收回,然后又伸出,他抱住了她。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女生,那是一种轻柔的,无法言喻的感受,就像是一双手在抚摸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感觉好极了。
“能不走吗?”建树对着子文的耳朵轻声发问。
“不行,我必须要走,这里不属于我。”
“...那可以再抱一会儿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