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秦国停留了几年时间,虽然也有贪图享乐的小心思在里面,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回不去。秦国似乎提前开启了四处征伐的时代,街上时不时能听到军队里的捷报。参军报名的人也越来越多,看着身旁的人一个个渐渐陷入到对战争的狂热中去,伤员越来越多,田地中的人也越来越少。我悠悠地叹了口气,继续准备伤药,我也许无法改变这些人死亡的命运,但我至少能让他们死的更轻松点。
日子很宁静,直到喧嚣的马蹄声踏碎了我的清梦。
一匹高达的战马停在了我的客栈前,一位武将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阔别恩公,今已十载有余。”面前的人虎豹熊腰,身着铁甲腰悬佩剑,地位显然不低。我一边回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救过这么阔的人,一边在心中暗暗思考要不要狠狠地敲一笔竹杠回楚。他见我没接话,继续说道:“恩公大恩没齿难忘,某不胜感激,希望恩公能随我回国都。以报恩公救命之恩”,我看着他,终于把他的脸和那张被打的鼻青脸肿的脸重合起来。我把头深深低下,将军知恩图报,某虽愿同将军一道,但奈何某已身患重症,恕某不能前。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 “既然恩公不愿,某就不强求了。”转身勒马而归,嘴上这么说,却时不时回头看我几眼,我怕被他认出长生的秘密,把头死死埋住。但我却清晰地感受到冰冷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那个瘦弱的少年,变了许多。我在心中暗自感慨道。
自此之后,我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时不时有人给我通报白起的功绩。来我这拿药的人也越来越多,由于我偶尔把多到的药材免费施舍出去,我的名声也越来越大。我也明白,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自从回到都城后,我肚子里的兵法有了用武之地,我带着秦国的军队攻伐下一座又一座的城池。随着军队的胜利,越来越多的城市被并入了秦国的疆土,更多的百姓成为了秦人并且在此地劳作,原来的秦人则加入军队继续开疆扩土,我觉得我们离统一的道路越来越近了。魏国和韩国已经被我们打的没有招架之力了,只有南边的楚国对我们还有威胁。但他们迟早是我们的囊中之物,楚国外强中干,楚王固守一隅之地,虽是地大物博却不能调动百姓的力量得到他们的拥戴,而我们军民一心,灭楚尽在眼下!
在出师之前,我回到了当初恩公在的地方,像是有命运的指引,我见到了恩公。恩公还是曾经的恩公,她和我这种手上沾满罪孽的人不同,恩公的手总是在济世救人的路上。我有很多话想对恩公说,第一次杀人的恐惧,第一次带兵的忐忑,第一次胜利的激动。但我没能做到答应恩公的事,我没有做多少好事——我带兵总是将对面赶尽杀绝,秦朝的律法要求必须把人头带回去才有奖励,为了让士兵能升官,我总是会选择让对方伤亡最大的打法。这种办法很管用,在军功的激励和我兵法的加持下,我们总能获胜,我身上的冤孽也越来越重,我常常听到耳边的低语声音。也罢,如果那些冤魂真的要找个人报复的话,就来找我吧。我对不起恩公,但我必须对得起跟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恩公,对不起,我食言了。
当我回到楚国时,屈原已经不见了。曾经江边已经变成了秦国的领土,江的对面就是楚国,就是曾经生养我的国家。再次走进茅草屋,我顿时有些恍惚,我像个离家多年的浪子终有一天回头一般,茅草屋中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杂乱,只有堆着的竹简在昭示着那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我弯下腰,把这些竹简整理归册,最终在最底部找到了一件蓑衣。做工优良,十分贴身。一点不像那个曾经的楚国士大夫娇嫩的手能做出来的东西,在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把剑,剑柄上铭刻着天问两个字。剑在战国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他把这把剑留下。我没敢继续想下去,连夜渡江而去。
我在汨罗江边,再次看到了他。他已经白发苍苍了,而岁月却未曾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两人相顾无言,良久他才开口,“你是仙人吗?你是仙人为什么不能救救楚国。”,我沉默不语,他便自说自话道。
“你不在的十几年间,我一直在思考着你曾经和我说的话,我要不要放下这个所谓的楚国人的身份,要不要放下所谓的抱负,去当一个普通人。”他突然停住了,声音变得有些悲愤。“我做不到,我恨怀王听信谗言,我恨秦国赶尽杀绝,我也恨你的冷眼旁观。”我变得有些局促两只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后,大脑一片空白,想着如果我没走,事情是不是不会到这一步。但他却先我一步归于平静了,“我的祖先屈暇,曾经作为领将兵败自杀,我是他的后人,辱没了祖先的大义,是为不孝。楚亡在即,我却无能为力,是为不忠。我把这一切全都归咎于你,是为不义。”但至少在最后,我还能保全祖先的大义,还能保全作为楚人的尊严。我没去拦他,也拦不住。我看着他像历史上所记载的一样抱石一跃而下,公元前二百七十八年,秦将白起破楚国国都,屈原自沉于汨罗江。此间浊世,独留我一人。
我回想起了渔夫和屈原对话的前几句:“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酾。”这个腐朽的世道不能容忍他这样高洁的灵魂,也许我这个浑身腐朽死气的人,才更适合在这种世道生存吧。我拿起他留下的剑和蓑衣,离开了汨罗江也离开了这片伤心地——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