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身比原来好看多了,咱虽然官职不高,但是恩宠不绝,我就说大人不该穿原来那套素服。”夏无且高兴地在旁边奉承,
在他身上我可算是明白以往领导看完马屁拍马腿上是怎样的心情了。
稍稍有些可惜,原来那一身素服点缀几片花纹一看就有一股仙气飘飘的感觉。
昨天下城门楼后,秦王同我说起去膳房讨说法的事。
我支支吾吾没敢回答,
“这身衣服看不出好赖,你又有太后赏的步摇不适宜戴冠。碰上个有眼无珠的连你都认不出来,小心吃顿好打。”他笑着拍拍我,
我只能讪笑着陪同,
隔了几天我便拿到了我的新朝服,
整体上呈墨绿色,颜色颇深近似于黑。虽然颜色的品级颇高,却采用了平民所喜爱的窄袖设计,袖口处用山河纹路绣了一圈而非我先前那套楚国的云纹。背后用红色充作整体的主色调绣了一头麒麟上去,怒目圆瞪。用金黄色的丝线为麒麟点了睛,仿佛下一刻便要从我背后钻出吞噬凝视的人。胸前的位置相对朴素一些,用的一贯的服制,一条的玄色丝带斜向下延伸下去看上去不是很显眼。但细细看去,上面用赤色的丝线绣上了百鸟纷飞的图案,同之前只有玄鸟不同,里头还绣上了楚国的图腾九头鸟,和赵国的三色玄鸟,用留白凸显出两者的不同。
我换上新朝服,有些自恋。
小荷曾经买了新衣服喜欢在我面前兜个圈,逼问我一个钢铁直男好不好看。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连连点头:“好看,好看。”
她便会上来用手指点一下我,笑骂一声没点眼力见。
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夏无且,你看我这身好看吗?”我突发奇想,笑着问他。
“好看,好看。”他连连点头。
这幅模样把我逗笑了。
横跨两千年,不会应对女人的男人还是用的同一套办法。到底算是借鉴了老祖宗的智慧,还是两千年了,男人都不会应对女人呢。
门外的小厮通报,太后请赵大人一见。
我便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夏无且眼睛看着我的背影,还在回味我刚刚的笑容,抬头却望见我身后的麒麟正张牙舞爪地盯着他。
他收起自己的非分之想,一路小跑跟着我过去了。
“给太后请安了。”我行了个礼,
“不必拘谨,许久不来了,来陪我说说话。”她招招手,
我使了个眼色,夏无且便自行退了出去。
“灭韩那事是你提的?”她一只手把我抓过去,
我刚准备吃茶偷点糕点,一言说罢差点把我呛死。
大脑飞速运转着,试图寻找到赵姬与韩国间的牵绊。
“这么紧张做什么,吃点东西。楚国那边的糕点还有鹿血酒。”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本着死也要当个饱死鬼,我抓起糕点一顿胡吃海塞。鹿血酒就算了,看着就腥。
赵姬在我对面打量着我,眼神中写满了满意。
当初,小荷的母亲第一次见到我时,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看的我浑身不自在。
见我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她把我拉到更靠近她的地方,轻轻点了一下我的头。
“我跟随吕不韦,跟着先王,又带出了现在的秦王。身为一个女人,我已经成功了。”
她顿了一下,
“我在你和那个女孩,叫什么?清?你们的身上闪烁着不一样的东西,让我明白女子身也可以得到这样的逍遥自在。”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政儿也一样,他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他一直所渴望的东西。”
“他以前也喜欢往城门楼上跑,登高远眺指着远方说,这以后都会是大秦的天下。”
“我不知道还有多久,但应该不会太久了。我应该见不到那一天了,所以我希望你能代我见到。”
我一时失语,只是静静地握住了她已经苍老了的手,皮肤已经有些松弛。纵然作为一国太后,却依然躲不掉时间的锋刃。
“你都不反驳一下,我可是指望你说我好久能活呢。”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
“在赵国第一次见你时,就想摸摸。隔了这么久总算如愿了。”
我乖巧地把头偏过去一些,我知道的。
在灭韩后不久,这位权势曾经席卷秦国的太后便会仙逝。她终究没有见到历代先君的大愿完成的那一天。
英雄白头,美人迟暮。
总是让人唏嘘,不过至少我还有现在。
我悄悄地趴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她满脸诧异地看着我,笑着戳了下我。
在我的怂恿下,和我的担保下。
太后被我忽悠着出宫了,自随吕不韦进宫后,她第一次踏出了这个困住了她二十余年的牢笼。
冰雪已经开始消融,城外大大小小的商铺也渐渐热闹起来。
想起第一次遇见那个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少年,似乎也是在这附近。
应该还有家卖豆饭的摊贩的,我四处张望着。想了一会才发现自己有多荒谬,那时的白起距今快有七八十载了。
时过境迁,当时那位我觉得好生养的妇人或许早已化为一捧黄土了。
想到这里,我偷偷瞥了眼身旁的太后。她眼中满是惊奇,似乎这里与她曾经所见到的咸阳也大有不同了。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卖醋布的,耍手艺的,据说
出老千的祖师爷是韩信,现在去赌应该不会遇到出千的,不过也没什么赌坊就是了。
街边两个小孩正拿秦半两平放在地上,拿另一个秦半两用里朝地上的磕下去,翻面了便归谁了。
此时还没有开始大规模铸造货币,秦半两的购买力还挺高的,能这么玩的也是大户人家了。
我陪着她走了一圈又一圈,怎么看都看不厌,怎么看都看不完。
她在将这幅深宫之外的景象印在自己的脑海中,印在自己的心头。一直到夕阳西下,我们仍在漫无目的地走着。
或许对我来说时间算不了什么,但是对她来说时间不过如同消融的冰雪一般,每过一日便少一些。直到完全褪去银色的外表,显露出荒芜的山脊,时间便是这样一种东西。
当月亮都渐渐爬上来时,她拉着我,
“和我去一趟城楼吧。”
当我到楼下时,侍卫拦住了我。这种地方是不会允许平民随意上去的,上面有烽火台,倘若混进了内子点燃烽火台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我刚准备呵斥,
旁边的人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我的面孔,和我身上的朝服。
狠抽自己两巴掌,刚准备磕头谢罪。我拦住了他,示意他不要耽误时间。他不疑有他,放开了戒备,便把我们迎了上去。
我跟在赵姬后面,一步一步。
脚踏在楼梯上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皓月当空之际,便是我们踏上城楼的时候。
我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太后……”
她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了。
“你我第一次遇见,月光撒在你的头发上,很好看。”她回头看向我,点了点头。
“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很好看。”
她指向远方,
“这都将会成为我大秦的江山,成为先君宏愿的一部分。”
我累了,坐一会吧。
我乖乖照做,她像个小女子一样乖巧地倚靠在我的身旁。
在小荷生命的最后几刻时光,她也将我唤了过去,头轻轻倚靠在我的肩膀上,全然不顾我抽泣不止一抖一抖的肩膀,也全然不管世间独留我一人的孤寂。轻轻地对我说:
“我爱你。”
这是她最后留给我的,
“我要比你还要逍遥,更加自由了。”
这是赵姬留给我的,她留的遗言无关家国无关后人甚至无关自己。
从赵国一见开始,我见证了她从那个惊慌失措的弱女子转变为了权势滔天的太后,却又在最后的最后轻轻地放一切。
如同街边互磕秦半两的小孩一样,幼稚地对我宣告。
“我赢了。”
她终于摆脱了肉体凡胎,在这一刻所有的宫规禁制礼义廉耻都被她甩手扔下。
她终于比我这个天下一等逍遥的人更加自由快活了,
“我心自得大自在,大逍遥。”我轻轻地喃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