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道透析万物的视线消失,一阵刺眼的白光包裹住了丹尼尔。他下意识的想要抬手遮挡,但扣在双腕上的的魔法禁锢装置出人意料的沉重。即使用尽全力,他也只能将手臂抬起些许。
失去了手臂的遮挡,丹尼尔只能紧紧的闭住双眼,直到他感到白光渐渐减弱,才得以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而仅仅透过一条缝隙,眼中所倒映着的景观也早已大为不同。
与伯特那稍显狭窄的街道不同,脚下的石砖路虽稍显脏乱,但宽阔而结实。抬头望去,透过站在眼前的几个帝国领的官兵,这条大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
不同于帝国本土城市那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严苛监管,帝国领的这条大街就如以前普维尔区那喧闹的杂货市场,人声鼎沸,鱼龙混杂。
沿着道路向前看去,大大小小的商贩比比皆是。大一些的商贩们在道路左边建立起自己的商铺,门前挂满了旗帜和招牌,还停有不少载货的马车;小商贩们就聚集在道路右边席地而坐,或是支开一个简陋的小摊,吆五喝六,想要将手里的魔灯,毯子,亦或者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卖给来来往往的开拓小队。
混在商贩中间的,还有一些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她们站在一些酒馆模样的店的门口,拼命地向人群抛着媚眼,试图勾搭一些不谙世事的新人进去,以此多赚几个铜币的提成。
等丹尼尔一行人全部走出了传送门后,拦住了门的士兵们懒懒散散的把路让了开来。他们刚一散开,一辆满载着魔石和魔法药材,以及一些精铁模样的矿石的马车就从丹尼尔的左侧疾驰而过,转瞬便消失在了门中,不见踪影。
看来,这些就是帝国本土那边标榜的“来自艾瑞丽丝的高质量商品”。
丹尼尔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扇沉寂而深蓝的传送门。正是通过这扇门,这个名叫“时光之始”的魔法,帝国领才能在艾瑞丽丝不断的掠夺,并向本土源源不断的输血。他们以此供养着名为“涤卡登特”的利维坦,誓要吞噬一切。
抬头往向天空,立于宽阔道路两侧的光秃的山脊高耸入云,只显露出有限的高度。灰蒙蒙的天空如厚重的桌布一样盖在整个城市的上空。
一丝寒风袭来,丹尼尔不禁打了个冷颤。他感受到了不属于秋季的温度。
“啊,啊嚏!…嘶,这鬼地方的温度怎么回事,不是说才九月出头吗?”一个还穿着夏季制服的押送卫兵摸了摸裸露在外的半截手臂,开口抱怨道。
“哈,谁叫你执勤前不听我的话。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传送门所在的城镇‘门城’,位于寒冷的北方,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啊。嘿嘿,对了,还有之前,是谁说自己身体好,十分耐寒的?就这点本事吗?”另一名押送卫兵幸灾乐祸般地嘲讽道。
一个帝国领的引路的官兵也跟着笑了起来,“哈哈,我来这边好几年了,见过了不少的新人,大多都对两边的温差没有清晰的认知。所以,每次咱们这押送的人员一更替,就会伴随好些病假申请…我看也得给你准备一份了。”
“别说了!…该死,你还不如赶紧带路,把人送去那什么…‘门城监狱’,然后让我们快回去…啊嚏!这鬼地方我是一秒也不想呆了,嘶…”
那名押送卫兵很明显的打了个冷颤,随即用力拽了拽铁链,加快了行走的脚步。没能反应过来的丹尼尔重心不稳,差点摔倒在地。还好他反应了过来,晃了几下,最后还是站稳了脚跟。
不过一些靠后的犯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伴随着碰撞声,他们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怎么,流民们,不仅听不懂话,甚至还没手没脚吗?速度给我放快点!”感受到铁链的停滞,打着寒颤的押送卫兵回头便破口大骂,随后又是向前用力一拽,好似这些动作能让他的身体暖和一些,“我要是因为你们这群人渣慢手慢脚而生病了,就等着我拿皮鞭找上你们的牢房吧!”
丹尼尔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加快脚步,以免得自己又一个趔趄被摔倒在地。
没有了愚蠢的监狱长,只是作为一届“罪犯”的他可没有立场来对押送卫兵们说三道四,更别提里面还有帝国领的官兵。现在的他哪怕被打的遍体鳞伤,那也只会被当作拒不服从管理而接受的“教训”。
沿着道路走了没多久,丹尼尔便在道路尽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关口。领头的押送官不耐烦的从衣服里掏出一张文件,关口的士兵们便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急急忙忙的把沉重的大门打开了。
一走出关口,之前宽阔且平坦的石砖路立刻被泥泞的土路所取代。在道路的两侧,破旧矮小的房屋挤在一起,一些带有旧痕和缝补的衣物也被随意的晾晒在窗外。房檐上的水滴顺着砖瓦滴下,和泥水一起溅起浑浊的水花。叫买声,吵闹声,争执声,踩在泥地上的脚步声,马夫赶开行人的辱骂声,无数种不谐的声音让街道喧嚣且嘈杂。
丹尼尔在心里一边感叹着一门之隔的落差,一边默默的跟着押送卫兵们走着。当人们注意到他们被铐住的双手时,有的立刻躲闪到一边,有的面露厌恶,交头接耳:
“又有犯人?这都是这周的第几波了,最近本土真不安宁…”
“哎哎,我有个本土来的朋友和我说,最近帝国北边的矿山又发生了好几场暴动,领头策划的好像都是同一个人。不过他几周前被抓了,当场就砍了头…啧啧。至于其他参加了暴动的矿工们,就像这样,在最近陆陆续续的被送过来了。”
“矿工啊,倒也是,一个个的看上去都有些肌肉。就是这走最前面的不太像,穿的那么得体。”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看他手上带着的那个看着都重的要死的东西,那玩意是限制魔力用的,也就是说,那人可是个魔法师…呵呵,不过魔法师能落得现在这个下场啊,多半也跟上午那个一样,怕是惹恼了哪个贵族大人咯…”
“切,什么魔法师,能和这群矿工一起被押送,最后多半也是要去‘塔拉’。啧啧,想来还真是可怜,这小伙子挺帅的…不是,我是说这些矿工,不造反的话至少还能多吃几顿饱饭,多活个几年,要是送到塔拉去了,嘿,跟去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原来和自己一起的这些人是反抗的矿工们,真是一群勇敢的家伙,丹尼尔心想。怪不得之前监狱长护着自己的时候,有不少人对自己怒目相向。估计是把自己也当作了压迫工人的贵族之一吧。
…虽然自己以前确实是。丹尼尔第一次因为曾经是“骑士男爵”的身份而感到羞愧。毕竟,看着这些被压榨到如此境地的人们,即使是老家伙也会怒不可遏吧。
或者说,这就是当年老家伙隐退的原因吗?
丹尼尔摇了摇头,打住了自己的思绪。比起老家伙,不如想想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吧。
“塔拉”这个地方,即使是在帝国本土长大的自己也素有耳闻。那是位于帝国领北边某个山脉旁的小城,矿石业十分发达…代价是犹如奴隶的矿工们日以继夜的工作。
那里不仅位于寒冷的北方,更是帝国领与邻国的接壤处。在那种地方,凛冽的寒风,暴力事件,还有跨境犯罪本身就有如家常便饭,更别提还有来自贵族们无尽的压迫。他甚至听说,矿工们一天工作十四小时起步,一直持续到死亡后,还会被丢进焚化炉充当“燃料”,连一丝体面都保留不下来。
丹尼尔越想越不清楚。他感觉自己有些期望优待,毕竟自己会魔法,在帝国领这边属于少数的那部分,也许能凭此求得轻松些的工作。
但他又感觉被送去塔拉也罢,机械而疲劳的工作很快就会带他离去,也就能不用再计较那些痛彻心扉的“失去”。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由得丹尼尔。
……
“这鬼地方的路真难走,可算是到了。喂,你们谁负责交接?罪犯零七四五三二号给你们带过来了,赶紧滚过来个人交接!”
门外,领头的押送官对狱警的毫不客气的吼声将丹尼尔拉回了现实。
在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马不停蹄的走了快一个小时,到达了名为“门城”的城镇的监牢中。丹尼尔作为唯一一个魔法师,被押送官领到了一个单独的小屋里。
昏暗的环境中,一对破烂的桌椅摆在丹尼尔的面前。墙壁上挂着的几盏污浊的灵光灯忽明忽暗,发出微弱的光亮,仿佛下一秒就会坏掉。再仔细看向墙边,丹尼尔最终才发现,门的旁边挂着个半吊的“值班室”的字牌。
没过多久,一个肥胖的身影就从黑色的拐角里突然出现。他撞进了大门,把那字牌撞的一晃一晃的,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接待桌前的凳子上,随后就自顾自的抱怨起来。
“来了来了,干嘛催的那么着急,没看到上一波刚来了个重刑犯吗。嘿,那混账杀了个贵族呢,花了我不少时间处理各种该死的手续和文件,刚给他丢牢里…哎,哎呀,原来是押送官先生亲自送人来啊,失礼失礼。”
肥头大耳的治安官嘴上道着歉,还赔了个呲牙咧嘴的笑,但语气听起来依旧不耐烦,“那么,文件有吗?还有授权书呢?以及…还有什么来着,算了,手上的那些纸都拿来我看看吧…嘿,哎哟,哈哈,今天可真有意思,这不又是个袭击贵族的蠢家伙吗,最近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是越来越多了。”
他飞快的翻阅着文件,嘴里的嚷嚷一刻没有停下,“原帝国学院学生,哟,还是前骑士爵,袭击了公爵家少爷…啧啧啧,明明有大好的前途,怎么要做这种不自量力的事呢。这下活该了,活该了吧!以后有的是苦日子喽。不知道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要是遇到了塔拉那片的‘某些人’,能抗多久呢,呵呵…”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打量着丹尼尔,表情似笑非笑。这让丹尼尔感到无比的恶心。
“不过…看你穿的还挺好,又是什么什么莫名奇妙的流民小队长…行吧,既然这样,你就和我刚刚关进来的那个重刑犯住一间吧。反正你们都会魔法,罪行也差不多,关在一起方便我管理了。呵呵,你就感谢我吧,给你安排了个臭味相投的狱友。”
治安官伸出臃肿的左手,费劲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红色的小章,在几页文件上边盖章边大喊着:“约克!约翰!…可恶,这两个臭小子,又跑去哪里喝酒了?听到了就给我赶紧滚过来,把犯人带到刚刚那个大牢房去!”
随后他转过身来,笑呵呵的将文件还给了押送官,“哎呀,抱歉先生,今天过来的犯人又多又杂,我确实有些烦躁,刚刚的态度多有得罪了。”
“无妨,我理解。工事缠身,你我都一样,治安官先生。”押送官收过文件,象征性的翻看了一遍,便点了点头,“一切无误。既然交接成功,我也就不多留了,祝你们工作顺利。”
“好嘞好嘞,您慢走!”
治安官笑嘻嘻的说着,直到押送官的身影刚刚在拐角处消失,他便立马收起了赔笑的面孔,泄愤般的给本就破烂的桌子来了一脚。
“这帮混蛋,全是混蛋!只知道把麻烦丢给我,还死死的绷着他那张丑脸,连句谢谢都不会说,这帮本土的人根本不懂教养,不懂素质,没一个好东西!”
…真是个一惊一乍的人,丹尼尔不由得想到。
总感觉今天发生的事太密集,自己还没能来得及思考清楚现状,就迷迷糊糊的变成了这样。
不过,这短短的思绪也很快被过道里凌乱的脚步声打断。
“你们两个该死的懒猪,终于睡醒了?那就给我迅速点!你们不知道这一波还剩下多少矿工吗?不抓紧点,今晚都给我加班!”治安官的怒吼透过了值班室的房门,穿过半条走廊,传进了两个半睡半醒的狱警的耳朵里。
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了值班室,一个人不停的鞠躬道歉,另一个狠狠的一拽,就把丹尼尔从座位上抓了起来。伴随着治安官响彻走廊的叫骂声,他们手忙脚乱的拖着丹尼尔走过了数不清的,关满了人的牢房,最后把他丢进了一个漆黑的房间。
还没等丹尼尔反应过来,他便听到了锁门的声音,以及狱警往回跑的急匆匆的脚步。
…
“哈…”“哈…”
丹尼尔十分疲惫的叹了口气,靠着墙壁,缓缓的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嗯?
等一下,丹尼尔确定自己没听错。刚刚叹气的时候,他听到了另一声叹息。
顺着声音望去,虽然由于光线不足,丹尼尔什么都看不清,不过他想起来治安官所说的,有一个与他同一牢房的狱友。
“呵,真是混乱又糟糕的一天,不是吗,小少爷。”
一个低沉而平静的男人打趣般的声音传来。
“…我,呃,今天确实非常的…匆忙。”
丹尼尔还没来得及整理思绪,第一时间结巴了一下。
好像很久没听到那么平和且友善的声音了。丹尼尔不禁笑了一声,“哈…先生,你别看我穿着还算得体,但我并不是什么贵族子弟…话说,这么暗的房间,你是怎么看清我的?”
“通过你左手边的墙。”
丹尼尔有些疲惫的转过了头,看到墙面上有一个小刀的刀片般细微的缝隙。一丝微光从中穿入,打在了这个由石头和钢铁构成,铺了些许茅草的牢房内。
稍稍过了一会儿,丹尼尔感觉自己的眼睛适应了不少。于是他再次转头,朝着声音来源望去。这次,他勉强看见了一位同样靠墙而坐,但神态放松到仿佛在度假般的中年男子。
他一头金发,一部分向后,另一部分有些凌乱的搭在脸上,看着有些时日没梳过了。他脸上虽然有些胡茬,但修剪的很好。他的体型壮硕,很明显有经过系统的训练,身上的衣物虽然有些许污渍和划痕,不过能看出来是不差的布料。
而且,他的手上也和丹尼尔一样,铐着沉重无比的魔法禁锢装置。
“那么,年轻人,你那么强调自己不是贵族子弟,想必也是踢了哪个贵族的命根,或者打了哪个纨绔的猪头,对吧?”
“…呃…那个,请叫我丹尼尔,”丹尼尔笑了笑。男人的一个“也”字让他安心了很多,“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给了伊昂提家族的少爷一拳,把他下巴打碎了罢了。”
“啊哈!那个伊昂提家的少爷?那个该死的,唯我独尊的蠢蛋,你打碎了他的下巴!”
中年男子大笑着拍了拍手,“好,好!真是好胆量!和你相比,我都算不了什么了,哈。”
他稍稍撑起身子,“我呀,也就是杀了个企图玷污我妻女的混蛋男爵。我老早就被送过来了,不过这几个月被安排的兜兜转转的,今天才刚被丢到这里。”
…这难道不也是好胆量吗?丹尼尔心想,在帝国能对一个贵族下死手,没有十二分的手段和觉悟,那连如何开头都不知道。
“对了,我叫桑德,桑德·卢贝雷。之后的日子,可要多多关照咯,丹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