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铸铁镣铐在青石板上拖出的刮擦声,让丹尼尔想起老宅阁楼里生锈的八音盒。他记得自己趴在褪色的天鹅绒垫子上,看老家伙用沾着酒渍的手指拨动发条。
现在和那时又有什么区别,丹尼尔默默想着,只不过现在他的手腕成了被绞紧的发条,每一次屈伸都渗出淡黄的组织液。
"把帝国旗挂到东侧垛口!那边的,谁给你们的胆子坐着的?给我把那桶酒搬马车上去!"典狱长的咆哮混着货箱坠地的闷响传来,将丹尼尔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在他即将站起来时,旁边的一个瘦弱的男子突然拽住他坐下,随后一脸笑呵呵的对旁边的桑德喊了声大哥,便站了起来。但他一时没稳住身形,打了个踉跄,还没等自己站稳,就急急忙忙的扛起半人高的橡木桶,不顾酸腐的酒气从裂缝里喷在他后颈。
“劣等酒。不过在这里,只要它是酒,那就算好酒。”桑德开口说道。“还有,别再对你手上那装置生闷气了。多亏了它,咱们在这监狱里是能喝上酒的人,而不是扛酒的那个。”
“…桑德大哥,你怎么看出来的?我以为我对这装置的不满藏的很好了。”
“呵……我以前也有和你一样的表情。”桑德轻笑一声。
好吧,自己确实没那么好的适应能力,丹尼尔自嘲般的想着。毕竟,四个月前,他还在诺布勒区的品酒会上用新学的冰魔法给某个不记得名字的贵族镇了瓶果酒。而如今,那些晶莹的冰块全化作了腕间禁锢装置的寒霜。
还没等丹尼尔回过神,几个看上去醉醺醺的守卫顺着典狱长的喝骂声从他身边跑过。其中一个守卫的皮靴在慌乱中踹在了一旁的铁栏上,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惊醒了隔壁蜷缩着的老矿工。
老人浑浊的眼珠刚睁开,便盯上了丹尼尔腕间的装置,突然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魔法师老爷...嘿嘿...您哪天要是去夏洛特庄园...记得替我看看女儿..."
“肖恩大爷,您前几天不还说,您女儿跑去了梁赞公国吗?”桑德往前稍稍靠了靠,挡在丹尼尔和老人中间。
“诶哟,嘿嘿…这不是桑德嘛,你可别说笑了,我女儿要是真能跑那么远,不早把我也带走了…”老人的笑容略显僵硬,“总之,你们要是能帮帮我…最好让我亲自去见见我女儿的话…”
“肖恩大爷,我看您也是老糊涂了吧?”
老人背后不知何时又多了个中年男子,谄笑着挤进了三人的中间,“桑德大哥,还有…诶哟,这不是丹尼尔大哥吗,您的大名我们早就听说过啦。诶,我跟您说,我曾在西茨城当过差,对这艾瑞丽丝还是熟悉的,您以后出了门城能去哪里,我可最清楚啦。”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抓过丹尼尔的手,往手中塞了几片半干不干的面包片,“嘿嘿,一点心意,您听我说就行,保真,桑德大哥都说好呢。在帝国领,咱们这些普通流放犯一共也就有三种命。第一种命,卖给西茨城的贵族当看门犬,不过那儿活少,离梁赞公国也近,无论是老老实实干活还是开溜,都方便,是个好去处;第二种命,卖给凯西半岛的庄园主当耕牛,好歹能吃得饱饭…至于这第三种命,也是最坏的,就是烂在塔拉的矿渣里。不过,像您这样的魔法师大人,肯定去不了那种鬼地方。”
男人忽然神秘兮兮的开始在空中比划着,“要说别的命嘛…从门城旁边的采石场往南走二十公里,就是公国边境,去年冬天跑了十三个...”
他停顿了一下,贪婪的目光扫过丹尼尔腕间的装置,"当然,像您这样的大人物也有大人物的命,辛德特城那边的贵族老爷最爱雇佣魔法师当私人护卫,就是希望您到时候,别忘了我这小人物…”
“哔——”
桑德的一声响亮的口哨打断了男人的话语,提醒男人注意越来越近的看守的凌乱步伐声。男人立马慌慌张张的跑到一旁去,装模作样的开始搬起一个沉重的木箱。
"左膝绷直,菜鸟,不是说自己在西茨当过差吗。"桑德站在男人的旁边,用肩膀顶住他即将倾倒的木箱,也使得铸铁的肩甲在他锁骨上磨出血痕,"或者说,你想让这箱梁赞丝绸裹着你的脑浆送回帝都?"
“没有没有没有,谢谢,谢谢,桑德大哥……呃,您好好休息,别管我了,我没事的……”男子尴尬的说着自己没事,扛着木箱便立马离开了。
桑德也没多说什么,慢慢走回了丹尼尔身边,用手指指了一个方向。丹尼尔顺着望向货场东侧,三十几个流放犯正蚂蚁般往返于传送阵与仓库之间。他们搬运的箱笼上贴着各色封条,西茨城的珐琅器、辛德特城的香辛料、凯西半岛的葡萄酒...
每件货物都浸着艾瑞丽丝的鲜血,却被打扮成帝国荣光的见证。
"好了,该歇口气了。"桑德打断了丹尼尔的思绪,拽着他蹲到货箱阴影里,从裤袋摸出半块黑面包。阳光穿透他指缝间的茧,在面包上投下蛛网似的裂纹:"尝尝玛莎婆婆的见面礼,她往里面掺了止疼药草,能让你这双手好受点。"
“玛莎婆婆?”
“算是我认识的最久的艾瑞丽丝本地人了。我曾经在樊城监狱的时候救下了和卫兵发生冲突的她,至于原因…你见到她就明白了。她现在是这里的帮工,我和我认识的人们在艾瑞丽丝都受了她不少关照。”桑德晃了晃手中的面包,“看,这可是新鲜的黑面包。在这那么些天了,你也明白它有多贵重了吧。”
如果说和干硬的面包块,粗制滥造的刺鼻的酒,以及半生不熟的大麦粥比起来,这半块加了草药的黑面包确实算是一份大餐了。
丹尼尔咬下面包的瞬间,记忆突然闪回西维尼亚书店的下午。那时伊卡总爱把柠檬蛋糕掰成小块,每次吃下去的时候,丹尼尔总能闻到她的指尖残留的墨香混着柑橘的气息。
喉结滚动的声音惊醒了他,桑德正在观察他吞咽时痉挛的喉管。
……他在确认我真的吃下去了吗?
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丹尼尔哑然失笑。现在,当啷作响的镣铐早已取代骑士徽章,成为他新的身份烙印。丹尼尔故意咂了咂嘴:"比普维尔区的救济面包多一股鼠尾草味。"
桑德的瞳孔微微收缩,随即大笑起来。笑声惊动了货堆顶端的渡鸦,它们扑棱棱飞向铁丝网外的麦田,黑羽掠过岗哨塔楼的帝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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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魔法使这种高级囚犯特有的放风时分,丹尼尔突然被桑德喊去“洗手”。
丹尼尔十分清楚,洗手池多半是不会出水的,即使有,也是掺杂了灰土的泥水。不过他还是快步赶了过去。
还没走到洗手池前,丹尼尔便看到了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妇。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正抠挖石缝里的青苔,在听到脚步声后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开口说道:"二十七步。"
她混着痰音的笑声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从仓库后墙到麦田排水闸,瘸子走二十七步就能闻到自由。"
“……虽说只有二十七步,也是咫尺天涯。”
丹尼尔回应道,象征性的去打开了水龙头,里面竟然缓缓流出了一些水。随着水流冲过被禁锢装置勒红的的伤口,丹尼尔也终于看清老人藏在围裙下的银链——那是梁赞公国边境牧民常戴的护身符。
丹尼尔记得,两个月前路过帝都法庭时,他看见过某个被指控走私的牧羊人脖颈上也有相似的闪光。
"您就是玛莎婆婆吧。我听桑德大哥说,您需要通过他往辛德特城捎信?"
玛莎婆婆的瞳孔在听到那个地名时骤然放大。她猛地把青苔摔进水池,混着泥浆的脏水溅湿丹尼尔的裤脚:"去告诉那些吸食蜜糖的蛆虫!我女儿没有偷渡,她的右臂是被门城守卫用烧红的烙铁..."
尖利的咒骂被一阵轻快的脚步切断。桑德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像拎酒桶似的把老人架到墙角,变魔术般摸出半块奶糖塞进她嘴里。
"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七次了,虽然这次是我故意让你看到的,有些对不起玛莎婆婆,"他对着丹尼尔耸耸肩,"每次提到辛德特城,她的记忆就会卡在女儿被捕的那天。"
奶糖在缺牙的齿间滚动的声音,让丹尼尔想起老家伙把怀表贴在耳边听齿轮转动的模样。
也是此时,在丹尼尔眼中,每个凑近他,讨好他的囚犯的谄笑的脸庞与帝都宴会上举杯的贵族们重叠在一起。
不同的是,贵族们想要的是他脑中的魔文字,而这些绝望的人只想用他换取二十七步之外的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