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反应过来的玛莎婆婆就开始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混着奶糖的甜腥气喷在桑德脸上。
"你又在拿我当教学道具!真亏我一路跟着你从樊城到这鬼地方,就指望着你能找到点我女儿的线索,我看现在是没一点指望了!你早就跟肖恩那糟老头学坏了!"她枯瘦的手指几乎戳进桑德眼窝,"在樊城的时候就用我教肖恩那瘸子数步数,后面还让另一个红头发丫头偷看我缝衣服——现在刚换到另一个地狱,就让你新招来的雏鸟见识我这可怜的疯婆子?"
丹尼尔突然想起家里那台老式打字机,即使涤卡登特的魔工业十分发达,老家伙还是坚持敲着那些已然生锈的按键。在这些按键卡壳瞬间迸出的火星,有如此刻老妇人眼里跳动的怒火。
桑德任由老人的指甲在脸颊上划来划去,脸上笑得像偷喝蜜酒的熊:"哈哈哈,这次真不是,玛莎婆婆。你冷静点看看,这小子手上那么大的一个装置,是不是跟我的很像。"
桑德抬了抬手上沉重的装置,老妇人这才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在看到丹尼尔手上同样的装置时,她的身体突然僵住,围裙下的银链随着发出细碎的响动。
此时,丹尼尔也注意到,她抠挖青苔的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色碎屑——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某种矿石粉末。
"也就是说,他和你一样,能看懂那些魔鬼的文字?不对,叫什么,魔法?"玛莎婆婆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浑浊眼珠转向丹尼尔时,倒映出跟传送门一样幽蓝的微光。
“……如果您说的是魔文字,那我确实看得懂,玛莎婆婆。”丹尼尔回应道。
魔鬼的文字。呵。
丹尼尔突然想起来老家伙说过的话:"魔法粒子本身只是一种资源,就像空气一样,它怎么能分得清善恶。但至于使用它们的人呢..."
"好了好了,两位,介绍到此结束。我们时间不多,先来看看我们脚下吧。肖恩大爷这人,平时可能胡言乱语的,但一旦能让自己离开监狱,他半个假字都不会掺。"
桑德踢开脚边的碎石,地面上露出半幅用煤灰画的简略地图,“区区二十七步,可难不倒一个瘸子。哈,更何况,是一个大白天也能装熟睡的瘸子。”
丹尼尔想起来,白天那男人和自己东说西说了一大堆后,一直在后面“熟睡”的肖恩大爷,恰到好处的在他们谈话结束时“醒来”,捏了半块煤炭一瘸一拐的往洗手池方向走去。
“这真是那疯老头子画的?”玛莎婆婆的目光转移到了地面上,有些不可思议的发问。
“呵,婆婆,你也应该清楚,他曾经可是塔拉的矿工。在那种环境下,他还能有勇气参与暴动,之后甚至还能想方设法活下来,和我一批被押送到门城…我看,至少在某些方面,他可清醒得很。”
玛莎婆婆不知道嘴里嘟囔着什么,又拿起刚从墙缝里扣下来的青苔看了看,随后便打量起了地上的半幅简略的图画。
“…你们把这东西叫做地图?真是为难我的老花眼…东北方向画了个巨大的叉,看来老疯子对这里怨念颇大,就方位来说估计就是把人当做铁镐的塔拉了。正南边的这五角星,应该是樊城监狱,你们是从那里过来的。再往东边去的这个三角形…西茨城?画了那么多歪七八扭的箭头…这老疯子,不会想拖着他腐烂的右腿走到西茨城吧?”
丹尼尔想起来,那个话多的男人在跟自己讲各种“流放犯的命运”时,专门提过西茨城是个好去处。看来肖恩也是打定了这个主意。
这些老爷子之间是不是都有相通之处。老家伙也是,什么都不行了,偏偏耳朵和脑子最灵光。
"怎么,好奇西茨城?"桑德看着若有所思的丹尼尔,抬起手指着东南方隐约可见的城墙,"就在那个方向,直线距离不到八十公里。那里临近帝国领与本土的梁赞公国的边境,是帝国领的胃囊,负责消化掠夺来的资源。而樊城..."
桑德踢了踢脚边印着双头鹰徽记的木箱,在徽记上用涤卡登特语印着充满艺术感的巨大的“樊”字,"那里位于帝国领的正中心,可谓是心脏,是万商流通之地。帝国领的绝大部分血管都会通过樊城,在那里合并后,运至门城这个大动脉,最后输送回涤卡登特本土。"
“拜其位置所赐,樊城也是帝国领里发达程度最高的城市。一般来说,门城里的普通流放犯是没有机会去到樊城的,只有在被押运时会短暂路过樊城监狱。像我们这样的魔法使流放犯才有机会在那里长留,所以一些贵族老爷也常常去那里挑选魔法使做守卫。”
玛莎婆婆突然发出夜枭般的笑声,用尖锐的声音讽刺到:"心脏?我看是溃烂的脓包!知道樊城监狱为什么需要源源不断的魔法师?根本不是当什么贵族的守卫,他们在用囚犯做活体实验,试图复现..."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掺着暗红色碎屑的血沫。
“…呵,虽然那些都是谣言…不过脓包这个词倒确实更为贴切。如何,丹尼尔?看到这些冠名“帝国领”的毒瘤,吸血般的寄生在艾瑞丽丝这片大陆上…”桑德叹了口气,“玛莎婆婆,能给这小子讲讲以前的,真正的艾瑞丽丝吗。”
丹尼尔本以为会听到老人的美好过往,不料这几个字眼有如触发了什么的开关。正在认真打量着地图的玛莎婆婆突然抓起水池边的青苔,砸在地图上,"真正的艾瑞丽丝?桑德,你也好意思说,你觉得你配吗?它早被你们这些蛀虫啃成筛子了!"
她抬起颤抖的右手,指着代表西茨城的三角符号,"知道他们怎么处理逃跑的人吗?把活人钉在西茨城的边境界碑上,等秃鹫啄食三天三夜——就为警告东边的我们,梁赞人,让我们别多管闲事!"
随着话音落下,丹尼尔只觉腕间的禁锢装置也愈发沉重。他想起穿越传送门时看到的景象,一辆辆满载艾瑞丽丝特产的马车穿过恒垣。那些马车里装满了琉璃瓶,里面的砂石和婆婆抠挖青苔的指甲缝里嵌着的暗红色碎屑一个颜色。
就像一滴滴艾瑞丽丝大陆被放出的血。
"您女儿..."虽然嘴比脑子先动了,但话刚出口,丹尼尔就后悔了。
他抬起头,只见玛莎婆婆双手紧紧抓住银链挂饰,紧到甚至在她脖颈勒出紫痕,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阻止那个名字被提及。
“……我不记得她叫什么,雏鸟,我只是个连女儿叫什么都记不起来的疯婆子…我一直在忘事,有时是我老伴的名字,有时是我钱包的位置,有时是我家乡的方向。这次,是我女儿的名字……”
她仿佛在回答丹尼尔,又仿佛在喃喃自语,“到最后,我竟然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曾经的帝国鬣狗身上,还跟着他一路从樊城到了门城…桑德,你还让我说说过去的艾瑞丽丝?你叫我拿你怎么是好…?”
"二十八岁,栗色鬈发,左耳戴着和您一样的渡鸦银坠。”
桑德突然开口。虽然面无表情,但声音沉得像坠入深井的石头,“根据这些线索,我在辛德特城的友人最近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个符合全部特征的人……名叫曼迪·玛莎。”
“这次不要再忘掉了,婆婆。"
有如被惊雷击中,老妇人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潮湿的砖墙。她嘴里念着那个名字,颤抖着从围裙口袋摸出半块奶糖,这次没有塞进嘴里,而是轻轻放在桑德掌心。
“好了,婆婆,只是知道名字,不代表我马上能让你们团圆,也无法赎掉哪怕一点我身上的罪…”
桑德避开了老人直直的目光,走回到地图旁,踢开丢在地上的青苔,俯下身子,端详起地上煤炭的痕迹,“…我们还得学学肖恩大爷的眼光呢,他可是一来就瞄准了最适合的选项,西茨城…哈,这哪儿能叫他老疯子呢。说不定,他才是这里脑子最灵光的人。”
“…那,既然脑子最灵光的人都在如此拼命的逃跑,只能说明一件事——大难临头。”丹尼尔俯下身子,也开始仔细端详着地上的地图,“桑德大哥,你这次把我和玛莎婆婆聚在一起,不只是要我们认识,也不只是告诉婆婆她女儿的信息,对吧。”
“哦?那你说说,我是为了什么?”桑德饶有兴趣的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
“你频繁的提到肖恩大爷的逃跑计划,是因为你知道这里有大事要发生,你需要我们为此做一些准备。尽管说,我愿意听你的想法。”
冷静下来的玛莎婆婆轻轻挑了下眉毛,少见的没有破口就骂,而是转头盯着桑德看了一会儿。
“…我真是小看你了,桑德…不只是我女儿,对,她叫曼迪…还有你新招的这只雏鸟,可不像以前那些愚笨。”
“哈,哈哈!我跟你说过的吧,婆婆,只是你一直不信罢了。”
桑德又发出几声他标志性的大笑,随后转头看向丹尼尔,“没错,丹尼尔,一点没错。接下来你得听好——马上就要到各个帝国领城市征用流放犯的时段了。他们会派自己的忠犬们,到各个监狱去寻找能保持他们城市火热的‘燃油’。也就是说,恐怕就在最近,包括塔拉在内的守卫们会陆陆续续的来到这里。肖恩估计也是知道了这事,所以才拼尽全力想尽快逃去西茨城。”
“不过,正如上午那个男人说的一样,咱们这种魔法使只要别太张扬,确实基本上不会被送到塔拉去。只是比起西茨城和樊城,我倒是希望你能更加注意一个地方——北塔。”
桑德捡起掉在附近的煤炭渣,在地图上门城的北方画了个小小的塔的形状。
那一瞬间,丹尼尔好似在地图背后看见万千寒星在风雪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