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卷着煤灰掠过丹尼尔腕间的禁锢装置,齿轮咬合的声响打断了丹尼尔在一瞬间看见的的万千寒星。
而下一秒,三人所感受到的并不是遥远寒空的刺骨,而是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麦酒香和布料燃烧的焦糊味。
丹尼尔迅速看向桑德,后者摇了摇头,表示这股火焰并不在意料之内。玛莎婆婆早已蹲在了货箱的阴影之中,向二人挥舞着枯瘦的手臂,好似冬日的枯枝被寒风吹拂。
未等二人藏好,货场彼端突然传来肖恩沙哑的狂笑。丹尼尔隐约看见老人正把偷藏的麦酒浇在帝国旗上,随火光腾起的还有老人混着痰液的咒骂。
“烧啊!把镶金边的裹尸布还给他们!”
纵使是一直看上去游刃有余的桑德,此时,丹尼尔也在他眼中看见了一丝寒冷。
“帝国旗?那疯老头!他在卫兵的脸上烧帝国旗?!桑德,是我终于开始出现幻觉了,还是那老头子真疯了?”玛莎婆婆瞪大双眼,凸出的眼球好像马上能掉出来一般,“你不是说他脑子最灵光吗?难道他计划了那么多,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身首异处?”
“…不,婆婆,空气中有股腥甜味…”
桑德用左手迅速捂住老人的嘴,右手压低着丹尼尔的身形,“…他们来的太快了。塔拉的鬣狗们正在朝门城靠近。”
听到这番话,玛莎婆婆立马停止了叫喊,被捂住的喉咙里发出几声听不清的嘟囔。然后,好似为了确认般,老人稍稍抬起头,用力的吸着空气。
“哪里来的腥味?我看你也是疯了!再说,如果真是那群食人鬼,在塔拉暴动过的老瘸子不更该蹑手蹑脚一点吗?烧帝国旗这种蠢事,有一百条命都不够他苟活!”
再次开口的玛莎婆婆,声音即使穿过桑德粗糙的手掌也能大致听清,“他是活够了?还是终于受不了自己腐坏的右腿?这个疯瘸子,他还以为自己有愤怒的权利吗?”
丹尼尔凝视着帝国旗刺绣边缘焦黑的灼痕,玛莎婆婆如尖刺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脑内。他忽然意识到,当锁链足够沉重时,连愤怒都会变成某种奢侈。
未等丹尼尔开口说些什么,刺耳的铜哨声撕裂了压抑的空气。暮色被火把烧的扭曲,典狱长的咆哮混着守卫杂乱的铁靴声逼近:“哪个杂种敢烧帝国旗?!”
桑德用力把丹尼尔压进阴影的最里处,自己则死死的贴着木箱,连呼吸都放慢了节奏。一旁的玛莎婆婆正偷偷摸摸的把地上混杂着红色粉末的青苔捡起,轻轻的塞进发霉的面粉袋。待丹尼尔再向燃烧的帝国旗望去时,周围早已没有老人佝偻的身形,只剩肥胖的典狱长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守卫在附近东翻西找。
“都给我麻利点,听到没有!塔拉的守卫马上要来了,要让他们看到着火的旗帜,他们能把你们也抓走!”
也许是带了“塔拉”两个字,典狱长的怒吼前所未有的有效。几个守卫在奔跑中甚至丢弃了头盔,不停的咒骂着,叫嚣着,想以此威吓出躲在暗中的人。
丹尼尔一行人自然未能幸免。两个守卫早已摸索到了附近,手上火把的余光时不时穿过木箱的缝隙,照在桑德凝重的脸上。
同样被照出来的,还有玛莎婆婆手上的两道寒光。她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把有些生锈的铁刃,将他们塞进桑德和丹尼尔被沉重装置禁锢的手中。
丹尼尔还没反应过来,随着一声欣喜若狂的“找到了!”,两个守卫飞一般的跑向货场另一端。丹尼尔听见在典狱长的叫骂声中爆发出一声惨叫,循声望去,两名守卫正拖出一瘸一拐的老人,试图将他的脸按在燃烧的帝国旗上。
布料燃烧的焦糊味,典狱长的喊骂声,守卫的铁靴踢在骨头上的声音,混着老人癫狂的笑声在暮色中凝聚,炸开。
“哈哈哈,烧啊!把镶金边的裹尸布......”
老人的话语未能结束,便沉寂于刀鞘的重击。守卫拖着软倒的身躯经过时,丹尼尔隐约看见老人后颈烙着的徽记——一双交叉的镐头,底下用红色印着泪珠的形状。
塔拉。
“别管这老疯子了,赶紧喊会水魔法的魔法使,或者干脆提几桶水过来,把这旗帜给收拾掉!要让那群塔拉守卫看到…”
“让我们看到什么?”
没有一点脚步,六名披着狼皮大氅的守卫仿佛在一瞬间出现在了典狱长面前,甚至连丹尼尔都差点没看清他们有如魅影般穿过货场的身形。
为首的男子发出低沉的质问,但隔着脸上黑红的面甲,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伸出左脚,踏灭旗帜上的余烬,黑铁胸甲上蚀刻的塔拉矿徽旁还在往下滴着泥浆。
“诶…诶哟,守卫先生,你…您说笑了,这不是有个老疯子在闹事嘛,我们就想在您们来之前处理掉,没想到您…呃…来的那么快…”
听着典狱长前言不搭后语的陪笑,为首的男人只是冷哼一声,“呵。我们队长早就给门城的治安官写过信了,他没告诉你吗。哦对,他比你还胖,估计几天的时间不够他走到你的办公室。”
“…目中无人…确实是食尸鬼...”玛莎的指甲掐进丹尼尔的手臂,以此抑制住她破口大骂的冲动,“我听闻他们在塔拉用尸油润滑绞盘...”
痛觉刺激着丹尼尔的神经,他仿佛闻到塔拉守卫佩刀上的腐臭味——那不是金属的锈蚀,而是血肉在矿洞高温下腐败的甜腥。为首的守卫的刀鞘上甚至吊着半截指骨,随着晚风晃出诡异的节拍。
“他们被称为征用季的秃鹫。”桑德的声音贴着货箱传来,细若蚊声,“塔拉每季都要从流放犯里补充‘消耗品’,不只是用来挖取矿石,也用来充当燃料保持矿区的温暖…”
丹尼尔抬头望去,微弱的火光下,桑德正死死的盯着塔拉守卫。火把上的火苗倒映在他的双瞳上,熊熊燃烧。
仿佛印证桑德的话,守卫突然一脚踹翻昏迷的老流放犯,不动声色的继续发出低沉的声音。
“这个季要送至少一百七十人去塔拉。”守卫首领的靴子碾过老人的腿骨,“但你们门城这里的蛆虫,连站起来清点货物都做不到,甚至还敢纵火焚烧高贵的帝国旗。”
“果然,还是得让你们这些好手好脚的人去塔拉,才能为帝国添砖加瓦,是吧。”
即使听上去像玩笑话,典狱长也肉眼可见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旁边的一个士兵一下子没能拿稳手中的火把,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火焰渐渐熄灭,只剩几点温热的火星随风飘落。
“…啊,啊!您,您就别开玩笑了,守卫先生…但您教训的是!我们好手好脚的,没能及时把这些对帝国不敬的臭虫除掉,确实是我们的失职…你,对,就是你,把腰间的剑拔出来,砍了这老疯子,给守卫先生一个交代!”
典狱长胡乱的比划着,指向某个双腿有些发抖的士兵。那个士兵一时没反应过来,拔剑的手没能抓稳剑柄,让拔出了一半的剑又掉了回去。他只好急急忙忙的两手并用,用力的将剑拔出。
锋利的剑刃划破了空气,发出丝丝微鸣。丹尼尔只觉手掌一阵刺痛,低头望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的手指已深深抠进掌心,伤口正渗出鲜红。
夹杂着疼痛与叫嚣,让丹尼尔突然想起加艾登“学长”碎裂的下颌骨,想起从他嘴里吐出的混着血沫的威胁。这让他感到些许好笑,手里的疼痛也随之而去。他随即捏了捏右手中的带锈的刀刃,凝视着围着老人的十几个守卫。
“别动。”桑德按住丹尼尔的肩膀,“我知道你不会贸然行动,你只是想帮,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帮不到肖恩。出去了,也只会被怀疑跟焚烧旗帜有关。只要不被发现,塔拉守卫至少不会拿我们怎么样。”
丹尼尔微微顿了半响,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渐渐松开了左手扣紧掌心的手指,感受右手的手汗沿着指缝滑落。
“也是,死了比活着有用。”仿佛感受到了丹尼尔的放弃,守卫首领又踢了踢肖恩,“带具老头回去,送去焚化炉还能烧几个时辰。”
守卫冷漠的声音如同触发了什么,玛莎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她干瘪的胸腔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模仿人类恸哭。这让丹尼尔想起老家伙捡来的报废的机械夜莺,它总在雨天用走调的颤音歌唱。
随着记忆中的颤音升高,士兵手中的剑也越举越高,悬在老人的头顶,等待着音乐停止的那一瞬。
比士兵的剑更快的,是一股刺骨的寒风。
跟随着它飞来的,是一只纯白的雪鸮。它轻轻的停在不远处的枯枝上,一动不动的凝视着举着剑的士兵。
丹尼尔听见,从北门那边穿来阵阵马蹄铁磕碰青石板的声响,声音的主人是八名披着雪狼裘的骑兵。为首的女军官拉扯缰绳的瞬间,覆面铁甲滑落的声响让丹尼尔不禁将眼神从士兵的剑刃上转移过去。
他看见若有若无的霜花在她面罩边缘折射出棱形光斑,货场中的十几名守卫都仿佛被北风冻在原地。丹尼尔掌心的鲜红缓缓滴落,但他却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好似所有的知觉都被那道寒光攫取。
刚升起的月亮撒下阵阵柔光,恰好漫过远处坎贝特山脉的雪线,在军官垂落的红发上镀了一层冰原狼的银毫,有如在雪地里燃起的篝火。那道从眉骨斜划至脸颊的细微疤痕非但没毁掉她的脸,反而像匠人故意在冰雕上凿出的裂痕——让完美的冰霜显露出淬火的锋芒。
丹尼尔终于明白老家伙为何总说,最美的术式往往残缺。当军官转头看向士兵高高举起的剑刃时,那道疤痕随面部肌肉起伏的弧度,恰似精密排列的魔文字收笔时断裂的锋芒。丹尼尔想起伊卡最后一次转身时飘落的发丝,想起老家伙烧毁密信时的火舌舔舐羊皮卷的焦痕,所有支离破碎的惊艳都带着刺痛灵魂的凛冽。
"你们应该知道,在我面前不得随意伤害流放犯。"军官开口说到,随后扬手将面罩抛给随行的士兵,露出完美面容的同时,她扫视货场的目光却像北境的寒风,连塔拉守卫都不自觉的后退半步。
“呵,终于…或者说果然是她,莉莉丝·克莱娅。”桑德呼出的白雾在暮色中凝结,随后轻轻一笑,“哈,那就是唯一会带着军医来挑囚犯的队长,也是我没来得及跟你介绍的,北塔的治安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