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假如造就沙海的是某位神明老爷,那他一定是羊的表亲。因为羊群吃草好似剃头匠手里的刮皮刀,让肥沃的土地暴露在阳光下。雨来了,又走了,大日头悬在天上把**泥塘里的水分赶进龟裂的地表深处。羊是沙海生活的一部分,它们影响人们口袋里喝酒的票子,没了羊喝酒变得不那么豪迈。它们知道哪里有为数不多的绿洲,正是它们创造了绿洲。羊啃食着,把草原分裂成孤立的草场,草场变成斑秃的草皮,而后是宣扬独立的龟裂地块。地块越分越细,最后都成了沙子。
这种行为的确像神一样,把数量可怜的绿洲赏赐给当地人,让他们尝到点甜头,好继续供奉自己。
羊倌罗勒赶着和他一样骨瘦嶙峋的羊群在棉花田外的垄沟附近徘徊,这片因浇灌棉花而茂盛的蕨类草场是他赖以为生的小绿洲。
老罗勒皮肤黝黑,脸上深邃的皱纹甚至能夹死趴在上面休息的苍蝇。他瘦得可以看得清皮肤下肌肉的纹理,细且微微向一侧弯曲的脖颈上插着个仅做蒙皮处理就草率出场的脑袋。深邃的眼窝里发青的眼珠滴溜溜乱转,以此告诉身边的人他还活着。羊倌黑黢黢的手指因常年劳作已经变了形,活像十把小铲子。他用它们灵活翻开垄沟外的沙土,为羊群找到些许棉花田溢出来的水。
如何寻找和保存珍贵的水是每个在沙海里生存的人都应该掌握的基本技能,老罗了通常会用羊的内脏做成薄膜铺在垄沟挖好的坑里,第二天太阳升起前保准能长出一小泊水潭。假如老罗勒稍微有点做买卖的心思,光靠挖棉花田墙角卖水就能让他发家致富。可惜罗勒是土生土长的沙海人,不懂“荆棘”、“紫铲”、“菜斧籽油”这类新名词。放羊、挤羊奶、生羊羔、卖和羊有关的一切是老罗勒的全部生活。虽然他虔诚的信奉太阳之神,却从未前往流沙城朝拜。
提起自己的出身,老羊倌脸上总会带着些许骄傲。
“咱说不定是货真价实的光之子末裔。”
吞下几小口浓缩到液体落地之前便气化的的蒸馏酒,老罗勒会不自觉拉开话匣子。这酒在白金海非常有名,工人们习惯用它清洗伤口、灭菌消炎,还亲切称呼这种烈口饮料为“消毒水”。酒过三巡的羊倌通常以这一句开始,以同样一句结束。他的听众们倒是毫不介意,只要棉花田边的垄沟存在一天,它们有草吃就不会介意身边出现个絮絮叨叨的奇怪两足生物。
羊倌罗勒是个怪人。
这话是认识老羊倌的人共同的评价。倒不是因为他总喜欢和羊说话,也不是因为他喜欢把消毒水一饮而尽,人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原因发自肺腑,以至于形成严格肌肉记忆,成为条件反射般的理性行为。
罗勒喜欢苍蝇。
对苍蝇抱有特殊感情在流沙城所能掌控的沙海居民里不算稀罕事,人们相信太阳之神同时还兼职苍蝇之神的零工,对此他们有非常自洽的逻辑链说服自己——
每当太阳之神热情的大脸出现在东方地平线外,光线搅动沙海震荡出波光之时,神明老爷的威能会诱使飞虫自寻死路的掉进露水形成的水坑。溺毙的生物中苍蝇居多,于是智商还无法理解“荆棘”为何物的老实人们,凭借丰富想象力断言正是太阳神的召唤令苍蝇争先恐后献祭自己,以确保苍蝇种族繁盛不衰。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