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工作得认真负责,是爱岗敬业的楷模。纵使许多人对他有意见,甚至怀有敌意,可对他的工作却挑不出半点毛病。
身为流沙城首席祭祀,黑头除了祈祷外,白天几乎泡在王宫里。他职责重大,既要辅佐老国王,又要教育新王子。看着王子变成新国王,成为业务熟练的国王,逐渐在时间长河里退化回迟暮的老国王,最终呈现死掉的国王这一圆满结局。而黑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每时每刻都呈现满脸死相的流沙城首席大祭祀,仿佛不曾衰老,略微驼背的身板始终保持精准无误的曲度。黝黑光滑的脑袋上,除了眼袋之外看不到一丝岁月的褶皱。
到处惹人讨厌与工作之余,他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形容起来,大概是嚼蜡般无味的感觉。黑头闲暇时喜欢绘制壁画,而且是他唯一的爱好。
大祭司独居的房间里,地面到天棚画满有关他自己如何服侍历代国王的简笔壁画。每幅画各有主题,背景多变,用色考究。看得出黑头的确在绘制没有景深、缺乏比例、强调意境、传达内涵的简笔画方面十分有造诣,观者看一眼便足以直击灵魂,并从每幅画里找出丰富的细节。这些壁画距离艺术仅一步之遥,缺陷是总有个涂得漆黑的人影出现在最醒目的位置,像个张牙舞爪的深渊黑洞吸引观者目光。站在黑色小人儿对面的角色形象各异,手里无一例外全拿着像铲子似的权杖。
与形象生动的墙面壁画相比,黑头房间陈设单调乏味,简陋得让人心疼。大祭司居所里,称得上家具的东西只有摆在房间正中,和沙海里随处可见的天葬台别无二致的石床。床围四周画着秃鹫、甲虫、太阳神、骷髅,以及写意的天国美景等元素,和天葬台一模一样。曾有好心人送他礼物,希望借此在祭司阶级中稍微向上爬半个台阶。黑头爽快收下了,而且堆在房间角落,第二天这堆贵重礼物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倘若仔细观察,会发现礼物的简笔画出现某幅壁画的犄角旮旯。
黑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古怪、刻板、不苟言笑,对时间的分寸拿捏得死死,他的生活几乎与折射进这座地下城的日光一样准时,一样的坚持轨迹,一样的不容更改。
当晶树的树冠缀满地表太阳金色的光芒,流沙城干燥的空气里浸满光明。黑头大祭司扬起骄傲的下巴,他站在神殿所在的高地,俯瞰流沙城里奔流的人群,他相信这个国家有条不紊的运转全仰赖于自己的努力。
“我想搬家。”
流沙国之王放下餐具,突然对走进房间的黑头如是说道。
这原本该是个平凡一天的开始,黑头走进房间前正如此感慨,直到年轻的君主张开尊口。头戴廉价宝冠的国王上班不过三天,已经让身为大祭司的黑头颇为烦恼。
黑头最怕新国王张嘴说话,他的舌头一弹准没有好事。黑头平整的脸微微皱眉,想起昨天激烈的语言交锋。那场舌尖上的战斗简直火花四溅,亮光照前天的回忆,当时谈话气氛剑拔弩张,黑头认为新国王忍住了当场用餐刀捅死自己的冲动。想到此,大祭司用粗得仿佛在用零号砂纸打磨低音号角的声音问:“伟大的太阳神地间行走的代表,流沙城的统治者,沙漠孤傲的雄鹰,凡子不可接触的太阳王,生命之神信赖的雄主,尊贵的圣甲虫。我的陛下,是房间又不满意吗?”
“不是,你没明白。我。要。搬。家。”
国王态度斩钉截铁,他穿着世代传承的紫色棉纱长袍,袍子洗得松松垮垮,反复漂染的痕迹历历在目,就像把紫色瀑布穿在身上,肩颈还套着掉了色的镀金披肩。国王把早餐连同刀叉推到桌边,他动作优雅,用围在脖子上的白布擦干净嘴。他就职的第一天,黑头公开对新国王引进的宫廷礼仪大加鄙夷。大祭司最看不惯围在脖子前的餐布,搁过去只有要砍头的时候才围那玩意儿。刀叉更邪门,新国王吃饭的样子让他联想起茹毛饮血的黑暗岁月。
房间里的侍从机警而敏锐,他们闻到空气里散发的危险味道,本能驱使他们退进纱帐,避开足以致死的谈话氛围。
大祭司摇摇头,叹了口气准备开始长篇大论。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