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烟男Ⅲ 』初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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矢岛家今天的一桌晚餐一如既往的像宴席料理般豪华奢侈,七原素日里只在新闻节目直播两国使者外交的场面时,才能见到与之相似的阵仗。尽管不是第一次见识他家夸张的作风,七原却还是下意识地感到无所适从,也不知道这副画面究竟还要再看多少遍,自己才可以若无其事地接受。
他们吃饭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视机正在放着一部外国的黑白电影。那是敦最喜欢的导演英格玛·伯格曼的代表作《野草莓》。电影讲的是一位老人与儿媳一起开车返回母校的故事,老人一路上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人,他们分别对应了老人的不同人生阶段。电影中诸如此类的隐喻还有很多,充满了艺术性。而电影的镜头尤其是两处关于梦境的部分拍得尤为杰出。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敦的品味其实意外的好。
七原向来反对浪费粮食,但要求一个平时只吃七分饱的人解决掉这顿饭的四分之一也未免太强人所难,所以她只挑选了一些平常不太能吃到的菜品来享用。在吃完了一整只用迷迭香烤制的法式鹌鹑后,七原用餐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来说道:
“我吃饱了,多谢款待。”
“那我也不吃啦。”乙世也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在她面前的盘子里还横着半块形似未切片的吐司面包的厚肉排,“谢谢你,真影先生,这个烤肉排真是太好吃啦。”
“你喜欢就好。”
真影谦逊地回答,乙世也眯着眼睛对他微微一笑。接着,她便起身作势离开。
敦在隔壁看着她问道:
“这就不吃了吗?”
“嗯,我和零今晚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去处理,你就一个人慢慢吃吧。记得不要浪费食物哦,敦敦。”
“哦!早点回来,路上小心。”
“两位小姐慢走。”
敦和真影似乎早就对她们两个在晚餐时中途离席习以为常,他们各自应付了一句就低下头去分解盘中的肉排了。
乙世从钥匙柜中取下了一把车钥匙后走向了车库,七原也紧随其后走出了玄关。乙世停在车库面前用遥控器升起了卷闸门,还没等卷闸门完全升上去她就弯腰穿过了缝隙。车库内停放着许多仅仅是用来收藏的高级豪车。七原走进里面时,乙世正在掀开一辆汽车的外罩衣——一台崭新发亮的劳斯莱斯随之从阴影之下显现出来。
看到她握着车钥匙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七原不禁怀疑地问道:
“你有驾照吗?”
乙世扯下车罩丢到地上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以为我是谁啊?”
“说得也是。”
七原一开始不太相信,对于乙世的答复却接受地很快。毕竟对方可是乙世,像她这般神通广大会有驾照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就在七原产生了这种想法时,乙世却一把将车钥匙扔到了她的手里。
“我整天忙着维护世界和平,哪里还有时间考驾照啊?当然是你来开车啦。”
“你是在耍我吗?”
“你该不会也没有驾照吧?”
七原不愉快地拉下脸说道:
“不要拿我和你相提并论,我只是不会开劳斯莱斯。”
“换一辆车也无所谓啊,这后面还有兰博基尼和凯迪拉克呢。实在没办法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勉为其难地坐那辆BMW出门。”
“根本没有一间驾校会用这些品牌来当教练车吧。”
乙世根本没有在听七原说话,她无视了对方的抱怨自顾自地往车窗内瞧了一眼,随即就像发现宝藏似的打开车门,从驾驶座上拿起了一本白色的册子。
“这里还有说明书欸!”
“……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电视或者洗衣机。”
“你该不会是看不懂说明书吧?”
“够了,给我去副驾驶上坐好。”
七原从乙世的手中抢过说明书并坐在驾驶座上研究了起来,乙世在激将法得逞后也顺从地坐进副驾驶,播放起了车载音乐。半个小时过后,劳斯莱斯终于发动引擎徐徐地开出了车库。七原将乙世口述的地址输入了导航,根据智能语音助手的指引驶向了市区。
两人的目的地是白鸽广场周边的一条商店街。没想到竟然会连续两天来到同样的地方,七原感觉生活简直就像是一条一成不变的轨迹。将车停在指定区域内后,她们步行走向了街区。
街道的入口用黄色的胶带拉起了警戒线,道路的两侧分别是居民楼和商铺。整片住宅区如同废弃洋馆般鸦雀无声,只有楼道里偶尔会响起几阵清脆的脚步声。明明是生意的黄金时段,街上却没有任何一间商店开门迎客,就连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都已熄灯打烊。昔日人山人海的商店街,如今放眼望去只能看见一排冷冰冰的卷帘门,道旁的路灯也显得格外苍白。
大约有二十个左右的西塔执行官镇守在警戒线内。所有人的脸上都戴着防毒面具,这应该就是他们为了抵御“烟男”的能力所采取的措施。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每个人身上的紧张感都隔着面罩呼之欲出。他们守候在各自的辖区内,整整齐齐地端着步枪严阵以待。
乙世抬起黄色胶带领着七原进入了警戒线内,一名执行官一脸恐吓地拦住了她们,但他很快就发现来者是乙世,于是退了下去对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根据这位执行官的说法,自即日起西塔将对新兴繁华区实施宵禁。由于事发突然,大家都感到十分不安,但还是相当配合地遵从了工作人员的劝告关紧门窗安静地待在家里。
“真是奇妙,我昨天也来过这里。没想到才过去短短一天,就能让同样的地方变得截然不同。看着这条死寂的街道,总觉得昨天的繁华和热闹就像是假象一样。”
七原郁郁寡欢地眺望着街景,乙世对于这番话一脸玩世不恭地勾起了嘴角。
“你在说什么扫兴的话啊,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是会改变这个世界的未来欸。在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刻,你应该感到紧张和心动不已才对嘛。”
“又不是去约会。”
“那你现在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嘛。”
“‘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岁月静好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大概是这样的心情。”
“干嘛把人家说得像是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难道不是吗。”
“打扰一下——”执行官中断了她们的对话,敬着礼向乙世请示道,“我们的行动计划上并没有提到您的名字,请问代理人阁下亲自过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乙世正打算开口时,执行官的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来者是一名身姿挺拔的灰发青年,他穿着一双鞋尖镶有金块的军靴,身上的那套军装平整而笔挺,没有一丝折痕。在他军装的袖口嵌有一对环形金饰,军装的肩膀处也装饰着两片厚厚的金甲。在旁人看来,这些金色的饰品似乎都在暗示着青年的身份非同寻常。
那名执行官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也证实了这个猜想。意识到灰发青年在自己的身边停驻,那位执行官就像被设置了某种程序一般急忙对他点头哈腰。
“镜长官,您来了。”
“没关系。我们已经约好了,放她们过来吧。”
“是。”
在青年说话时,他那双湛蓝的眼瞳不自觉地闪动着点点浮光。尽管没有闭上眼睛,但却仍能让人感觉到他正在掩饰着某种潜藏在瞳孔深处的情绪。
七原发觉他虽然正视着前方,但却没有让视线在任何人的脸上停留。这种漠然的态度让她感到似曾相识。
看着青年冷漠的面孔,七原想起了过去的自己,那时的她也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就像在照着一面时空错乱的镜子,往昔的画面一幕幕地从镜子里缓缓浮现了出来。乙世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但她选中这个人的理由肯定不止于此。
青年没有注意到七原在看自己,他用不温不火的声音开口说道:“两位请随我来吧。”旋即径自转过身留下一个引领的背影向前走去。
乙世牵起七原的手将她从失神中召唤回来,对她说道:
“走吧。”
她们在移动过程中路过了许多执行官,所有人都像白杨树般屹立在人行道上,使得这里的气氛也一如久旱不雨的沙漠般干燥。
乙世忽然问道:
“今晚用的是实弹吗?”
“不,只有我所在的这一队分配到了实弹。”青年回答道,“表面上是为了保证至少一队的战斗力,而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你我都心里有数。”
乙世轻笑一声,说道:
“他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让你死于意外的机会呢。”
青年淡淡地说道:
“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反正就算变成那种情况,我也早已准备好了应对措施。”
说着,他停下了脚步。
“好了,上车吧。”
青年一边说着一边将她们引上了一辆押运车的后座,自己在向旁人下达了“禁止靠近”的指令后也走进了车厢内。他谨慎地关闭了两扇厚重的车门,由此将内外部的联系断绝开来。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只有他们三人与这片天地知晓。
他将手从车门上离开,回过头来对七原说道:
“无意冒犯,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乙世之前就多次和我提起有关‘神’的事情,所以那个,我刚刚一直在想自己该怎么尊称你才好。”
两人的视线首度交汇,七原只是平淡地自我介绍道:
“我是七原零,叫我七原就可以了。”
青年点头领意,然后支吾其词地说:
“好的。初次见面,七……七原君?没想到竟然会让我直呼你的名字,总觉得好不自在……”
青年来到她们的正对面坐下,接着说道:
“我的名字是镜辉月。七、七原君应该从乙世那里听说过我的事情了吧?那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
“嗯。”
话虽如此,两人却都没有打算亲自来为下面的话题开头,乙世见是这种情形便在一旁无奈地笑道:
“两个不解风情的家伙凑到了一起,这幅画面还真是让人看不下去啊。”
接着,她就像是在主持派对一般五指并拢比向辉月说道:“那我就来正式地介绍一下吧。这位是镜辉月,他是老师的副官,名义上也算是我的副官。”说完又将手朝向了七原,“而坐在我身边的这位好像承受了全世界的悲伤一样的死鱼脸叫七原零,曾经的日本三大国企之一七原制药公司的社长七原邦明的女儿,以及——”
乙世故意卖了个关子,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语。
——“她就是引发了‘全球性火灾’的罪魁祸首。”
气氛顿时凝固了起来,七原和辉月的脸上同时失去了表情,而造成了这种局面的乙世却在笑着作壁上观。离这不远的小巷里传来一阵警惕的犬吠,回声在比邻的墙壁之间层层叠荡。辉月带着沉重的神情率先打破了僵局。
“自从乙世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情以后,我想象过无数次现在的这个场面。但在发现你实际上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后,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将双手握拳搁在大腿上,深思熟虑一番后开口问道:
“我很想知道,究竟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辉月抬起头看着七原,乙世也一脸期待地等她说出答案。在两人各具含义的注视下,七原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将它展示给了辉月——那不过是一部平淡无奇、人皆有之的智能手机。
“就从这个开始解释吧。”
在辉月看来,七原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但下一秒那部手机却在她手上像是被海浪冲垮的沙雕一般瓦解,化作了一滩稍纵即逝的灰烬。
辉月毕竟是个常年奔赴在战场前线的人,作为一位见多识广的执行官,他对于这个“魔术”并没有感到大惊小怪。
“这就是你的力量吗,我记得乙世的能力好像也是这样的吧?”
乙世却摆了摆手说:
“我才做不到她那样呢。我只是个‘半成品’,所以只能以消耗寿命作为代价来使用能力。”
七原继续说道: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能力,它叫‘灰烬之力’,是一种能够将事物消除使其化为灰烬的力量。但我们能消除的并不只有实际存在的事物。”
七原捧着灰烬将它举向辉月,细小的尘埃从她的指间轻轻地流失。她的手中并没有主板和电线这些组成手机的零件,但辉月却亲眼看到那堆不着边际的无机物在他面前形成了一部如假包换的手机。
辉月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
“怎么回事?”
七原摁动了开机键,屏幕理所当然地亮起了画面,这表明手机的功能依然完好如初,但她却说:
“别误会,我并不是修复了它,而是运用了‘消除’的力量。”
辉月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混乱。
“这是什么意思?”
七原想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对两人问道: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白鸽公园里的那座喷泉?”
“就是不会在晚上喷水的那个吧。”乙世说道。
七原应声答道:
“没错。但是从昨天开始,喷泉就算是在夜晚也一样会喷水了。这是因为我把‘它不会在夜晚喷水’这个事实给消除了。”
七原所举的例子令辉月恍然大悟,他立即参透了所谓“消除”的意思。
“我懂了。也就是说,你刚才并不是修复了手机,而是消除了‘它变成了灰烬’的这个事实对吗?”
“你说得没错,但我的能力还远不止如此。”
七原调出了手机的秒表,然后将显示屏面向辉月。她并没有按下暂停键,但计时却永久地停留在了1点72秒这一刻。七原松开了手,失去把握的手机竟悬浮在半空中迟迟未有坠落。
“现在我消除了时间的流动。”
辉月忧心忡忡地问道:
“那外面怎么样了?”
“镜长官不妨打开门来看看。”
辉月听了她的话站起身来推开了一边车门。
外面的世界前所未有的静谧,所有人都像雕塑一样保持着一个姿势僵立在原地。云朵像画中的景物般驻留在漆黑的夜空中,路灯之下的飞蛾不再扑腾翅膀,黄色的警戒线也不再随风摇摆。
七原在他的背后说道:
“你们不是我的施效对象,所以还能在这个空间里运动。”她风轻云淡地说道,“因为我能轻易静止整个世界,所以就算要我们站在道路中央光明正大地谈话,我也不会反对。而且即使交谈的内容被听见了,我也能消除大家的记忆。虽然我不想为了自己那么做。”
“……我现在多少能理解,为什么你会被乙世称为‘神’了。”
辉月魂不守舍地坐回了原位。
“你的力量不仅能消除实际存在的事物,甚至连没有具体形态的某种概念,你也能够彻底抹去它的存在。可以随随便便地将一个东西的存在从这个世界上抹除,这种事情,除了‘神’还有谁能做到呢?”
说着,辉月咽了一口口水。
“难道说……”
七原看了他一眼,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得没错,我就连‘死亡’都能够消除。”
辉月的眼中顿时流露出了某种被他埋藏在心底的情绪,但七原却冷酷无情地破灭了他的希望。
“镜长官,刚刚你的脑海中一定闪过了许多希望能够复活的人吧?但是很遗憾,我做不到。”
“为什么?”
辉月一时之间激动起来,七原则是辞严义正地说道:
“因为那是被禁止的。‘死而不能复生’,这就是宇宙真理。”
两人对望着僵持不下,七原首先移开了视线,又说道:
“但我并没有资格责备你,曾经的我也和你有着同样的想法,这就是灾祸的根源。”
七原的表情毫无生机,语气却在说到最后时愤慨了起来。她现在才要揭晓辉月最初问自己的那个问题的答案。辉月不经意间偷瞄了一眼乙世在做什么,但对方却正心不在焉地卷着发梢。
在如此紧张的时刻,七原却像正身处秋日某个悠闲的午后一样,神态沉静地将往事娓娓道来。
“大概在十一岁的时候,我就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力量,那时候充斥在我心中的只有无限的优越感。有一天,父亲在我面前被人杀害了。每个人都有被杀的概率,不管是什么人,会在什么时候被杀掉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我是无所不能的‘神’,我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在我面前发生。我消灭了凶手,接下来就准备让父亲起死回生。虽然从没试过,可我非常确信自己能够消除父亲的死亡。但是能力发动之后,事情马上就变得不对劲了起来。”
辉月明明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心知肚明,却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地面忽然开始剧烈地摇晃,在我以为发生了地震的时候,脚下的裂缝中却升起了比人还高的火柱。父亲被烈火吞噬,全世界都变成了猩红的颜色。我来到外面,发现大家都在逃跑。有人撞倒了我,各种各样的声音交错在一起,我的大脑异常的混乱。那一刻我才深深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天灾,只有我知道这是由我的傲慢与自私造成的悲剧。”
光是听着七原的描述,辉月的眼前就再度浮现出了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那是一场无人幸免的、无可挽回的,名为“全球性火灾”的悲剧。那一天看见的灭世红莲还历历在目,而将这场地狱之火降临人间的始作俑者,此时却在他的面前静静地描述着当时的情景。
“事已至此,我想无论如何至少也要保护好东京,当时心里的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辉月五味杂陈地追问道:
“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记得了。”七原即刻答道,“我至今也想不起来,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清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我触犯了宇宙的禁忌,为了一个人的生命而让35亿人以及数不胜数的国家和城市被迫从这个世界上失去了踪影。”
辉月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愠怒。
“为了惩罚一个人犯下的错误,而让这个世界付出了百倍不止的代价,这根本就是不合理的。”
辉月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感,但他放在腿上的双手却被紧紧地捏成了拳头。七原看着他那具微微颤抖的身体,神色泰然地说道:
“宇宙可不会跟你讨价还价。他让我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就是为了警告我绝不能再度违背禁忌。不止是消除死亡本身,所有以阻止死亡为目的而去使用能力的行为都是被禁止的,不管是谁一旦做了就会受到惩罚。镜长官或许见过可以让时间停止的‘缺失者’,但肯定没见过能够让时间倒流的‘缺失者’吧。”
七原话中的字眼转移了辉月的注意。他平复了心中的愤懑,渴望七原能为他解答一直以来的困惑。
“说到底,究竟为什么会出现‘缺失者’呢?”
七原并没有直接对辉月说出答案,而是想了想然后对他抛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镜长官,你认为人类为什么会拥有武器?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事物,还是为了发动战争?”
辉月作为这些名词的邻居,本该一挥而就地说出自己的答案,但他却沉默着回忆起了过往的腥风血雨。他暗自思忖了一会,最后说出的回答是:
“我觉得人类拥有武器只是为了互相伤害。”
“没错。”
七原拥有神的视角,却随意地赞同了辉月作为凡人的观点。
“镜长官徘徊在人性最黑暗的战场上,每天都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也许在你的心里还对人类的未来抱有一丝侥幸,但我知道人类一定会自取灭亡。我作为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宇宙的存在,按理说本应该接受某种无私的天命,但宇宙却一次也没有向我传达过他们想要保护人类的意愿。”
“……怎么会。”
“所以我始终相信,‘缺失病’就是他们向人间投放的武器,‘缺失者’就是他们用来加速人类灭亡的进程的道具。”
不知为何,面对如此沉重的话题,辉月却浑身上下放松了下来,眼神平静地问道:
“七原君,你自己的意愿又如何呢?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七原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这绝对是不合理的。‘缺失者’们既不是一支军队,也不是一种杀伤性武器,他们只是一群每天能和家人共进晚餐就会得到满足的普通人。可他们却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就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战争兵器,而且还被强行夺走了一样东西。那也许只是一样微不足道的代价,但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从他们身上夺去那样东西。一切都是我的过失,我不会逃避自己的罪孽,我会拯救所有‘缺失者’的命运。”
说出这番话时,七原的目光无比坚定。但那些光芒很快便消失不见,就像关闭了心灵的窗口般,七原的眼神马上又恢复到和她的表情一样索然无味。
“我考虑过直接消除他们的能力,但没有把握这样就能治好‘缺失病’,要是消除过一次后无法恢复消失的力量,还会让他们失去治愈‘缺失病’的筹码。况且这种做法也和八年前的他们没什么两样。”
“但你已经想到更好的对策了吧,所以你们才会选中我。”
辉月看了乙世一眼,她正在旁若无人地摆弄着手机,惬意得仿佛是来参加茶话会一般。与之相反,七原的神情始终没有松懈下来。
“嗯,我一直在探寻将世界恢复原状的方法。两年前,我和飞鸟一起创造了G市。”
辉月忽然愣住了。
“创造?”
“是的,我所拥有的本来只有消除的力量,但飞鸟却让我使出了截然相反的‘创造之力’。最终我们齐心协力创造了这座城市。”
“……啊、不对,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有什么问题吗?”
“……就是说,你说你们创造了G市什么的……”
“啊,嗯。”七原调整了自己的措辞,“民间一般认为G市是由那三位大人物创造的吧。”
“……是啊。”
“在‘全球性火灾’发生的一年后,防卫大臣矢岛斑真、千烟会的总长飞鸟烟也还有千向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千向晓,他们三个人一同推行了‘新东京计划’。这也是G市最初的概念,但最终将这座空中阁楼化为现实的人是我和飞鸟。”
“……真让人不敢相信,难怪乙世会把G市叫作神明的城市。”
“火灾后的社会一直动荡不安,计划也一直进展缓慢,仅靠人类根本就无法重建一座崭新的东京都。创造G市也是我实际为赎罪所做的第一件事。”
“那我也要为你使出所谓的‘创造之力’吗?”
辉月自认为从她的话语中理解了一切,但七原却给予了他否定的回答。
“不,我希望你能够使出‘恢复’的力量——也就是让‘缺失者’恢复正常人,让这个世界恢复到八年前的样子。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否拥有这份力量,但你和飞鸟一样,都是经历过火灾却没有染上‘缺失病’的幸存者,你也有着发掘我的另一种力量的资格。”
“我明白了。”
“答应得好干脆。”
“啊。”辉月也察觉了自己的异样,便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们家的第三代穷尽一生拯救各种各样的‘缺失者’,让这片土地不再受到‘缺失病’的侵害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如果我能了却他的夙愿,想必他的在天之灵也会得慰藉吧。”
这个理由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让人很难不去猜忌这是辉月精心准备的一套说辞,但从他的语气中却感觉不出丝毫虚假的气息。
“而且,我现在就有想要拯救的人。”
辉月失落地低下头,从他的表情中流泻出了浓厚的自责。结合这两天的所见所闻,七原凝神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那个人就是‘烟男’吧?”
辉月拖沓地点了点头。
“没错,他的名字叫赤林京一,他是我从犯罪组织中解救出来的少年。那些人逼迫京一做出很多恶劣的行径,他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弄脏了自己的双手。他在我身边一直都很迷茫,所以我让他来到了你的城市,祈祷神明能引领他走上正确的道路。”
“但是事与愿违,他变成了恐怖分子,让整座城市变得人心惶惶。”
七原薄情地说道。
“你说得没错,我会负起责任让京一替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我相信他,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
说完,辉月站起身来整顿了一番着装。
“七原君,我明白你想要我做的事情了,一旦我逮捕了京一就会来联系你。”
七原忽然叫了一声:
“镜长官——”
“怎么了?”
明明得到了回应,七原却别开了视线。
“算了,没什么。”
七原伸手握住了手机,显示屏上的秒表再次开始计时。一时之间,形形色色的声音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地冲进了辉月的耳畔。世界重新开始恢复运作,所有人继续做着他们在万物静止前进行到一半的工作,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不自然的地方。
辉月摘下了一边的手套。七原将手机放回了口袋,下一秒她感觉到某样物体靠近了自己的额头。她抬起头来,发现辉月对她伸出了右手。
“我也有很多重要的人因为那场火灾死去了,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你才好。也许那并不是你的本意,但对我而言,你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过,我认为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并不是谎言。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但我选择相信你。”
辉月为了展示自己的诚意而主动邀请七原握手,但他的表情却僵硬不化,态度也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看到他的肢体语言与所说的话语背道而驰,七原不禁思索他是不是从前就是这个样子。虽然感到惘然,但七原还是出于礼貌本能地向他伸去了手。
七原对辉月道了声“谢谢”,辉月收回了右手说道:
“我先失陪了。两位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说完他便转身下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