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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天花板、也就是三楼的地板在轰隆一声中炸开了一个贯通的洞穴,鼠王将剑尖固定在上面一层的地面边缘,将链剑作为升降机把自己送上了三楼的走廊。在达成了最后的使命后,鼠王的双手再也无法维持剑的形态,自身也像刚上岸的溺水者般躺倒在地上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三楼同样是一副水漫金山的景象,长夜未尽使过道依然被支配在无止境的黑暗当中,走在这条路上或许会有种进入沉没的幽灵船内部探险的感觉,可是这里既没有宝藏也没有水手生活的痕迹。因为越是接近屋顶漏水的问题就越是严重,红崎似乎没有把任何人安排在这一层楼饮食起居。
想到这里,鼠王不禁闭上眼睛苦笑了起来。
——可恶,都怪红崎那小子的做法太温和了,换作是我肯定会对他们实行严厉的等级制度。比如说把那些没用的废物全部丢到三楼去接水,只有能帮得上忙的人才可以和自己一起住到一楼二楼去之类的。喂喂,这里可是现实世界啊,才不存在游戏中那种大家都能平等升级的方法,只有把自己以外的人全部视为敌人才能变强。有了这种竞争的氛围以后,东塔应该就会变得大不相同——最起码不至于这么不堪一击了吧。
鼠王明明不久之前才在乙世面前一败涂地,结果刚过片刻就趾高气昂地批判起了和自己一样是手下败将的东塔。他调顺了气息盘坐起来,满身数不尽的伤口在四肢的牵扯下齐齐发作,灼热的疼痛感让他无法接下去完成起身的动作。
身上那件皮夹克像雨伞一样沾上了一层浮于表面的积水,鼠王默默听着背后那阵细微的水珠滴答的声音。他感觉一切好像过于安静了。
鼠王意识到乙世这段时间内一直没有传来动静。他急切地看向了缺口,但就像隔着一片浑浊的水面窥探寒潭的池底,鼠王没办法看清楚楼下正在发生什么。
他想起乙世说过自己早已达到目的无需再抓捕任何人,正思索着是不是能够松一口气时,又想到不知从哪听说过一种“反社会人格者会守候在衣柜外面”的说法。鼠王心想如果误以为乙世已经离开从而打开衣柜,那自己一定会亲自撞上乙世的刀口。
鼠王这才觉得自己不该出此下策逃到上层,如今他就像在游戏中存下了坏档,无可挽回地与死亡结局之间仅有一墙之隔。而他无从知晓在墙的对面:乙世究竟是早就弃他不顾扬长而去,还是仍在深渊中凝视着孤立无援的自己。就在鼠王面对薛定谔的匣子踌躇不定时,一道他刚在下午听到过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是鼠王警官吗?”
有人在背后打开了手电筒,鼠王顺应光线斜视着右上方,在光圈的后方看见了一个大致的人形。这个人的出现令鼠王顿时领悟了来龙去脉,他惨淡地笑道:
“我是说过要你来找我玩,不过这里可不是我们约定好见面的地方啊,零。”
七原冷漠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洞窟,说:
“你还好吧?”
保持这个姿势令鼠王感到肩颈酸痛,他便低下头来继续责怪道:
“你欺骗了我,把说是要转告小少爷的情报交给了西塔。都是因为你出卖了我们,害得我变成了这个德性。”
七原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我只是作为普通市民,向公安机关提供了危害社会的犯罪团体的线索罢了。”
“你承认自己背叛了我呢。”
“那鼠王警官又是为了什么才背叛千烟会选择了东塔呢,是找不到朋友凑齐‘河流生存战’的人数吗?”
鼠王无言以对,也许是认为七原并不会认同他的回答。七原也单方面终止了这个话题。
“算了,这种事一旦聊起来就会没完没了的。鼠王警官,我可以治愈你的伤势带你离开这里,但你也要帮我找到一个人。”
鼠王戏谑地说道:
“我现在是要干起警察的活了吗?”
“你本来就是警察。况且你也不希望他们知道有人利用你的车找到了这个地方吧。”
“什么?”
“难道你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后备箱里多了一个人吗?”
鼠王骇怪地回望七原,看样子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不会吧,那家伙疯了吗,他这一路上没有被晃得脑震荡么?”
“看起来是呢,我都走到这里了还没有找到他,从懂得要隐藏自己的行踪这点上看,他的头脑应该还很清醒,恐怕已经获取了相当多关于东塔的情报了吧。虽然不知道他不顾生死也要得到这些的理由,但他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必须要在他把看到的东西公之于众之前阻止他才行。”
鼠王刚想反驳什么时,他的身上忽然像失火了一般腾升了一股黑烟。他条件反射地用双手扑灭身上的火势,但很快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并不热,衣服也没有燃烧起来。鼠王摊开双手痴痴地看着掌心稀碎的灰烬,却没有闻到任何焚烧的味道。他渐渐不再感到疼痛,并发现不光是肉体上的伤痕,就连衣物上的那些裂口也都在灰烬的洗礼下消失不见。彼时的鼠王就像爬行类蜕皮一般获得了一具崭新的身躯。
他匆忙地看向正从身边径自路过的七原,对她追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七原探照着前方别过头来,就算没有光束妨碍视觉,鼠王也只能在黑夜中朦胧地探索着她的形象。只见她在背光里似乎是神情淡薄地说道:
“我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普通市民,鼠王警官应该会保护我吧?”
在稍早的时间线中,
乙世仰视着上方,天花板的大洞已然与黑暗融为一体,看不见的缺口边沿不断有如同饼干屑般的石灰掉落下来,提醒着它仍然存在。但乙世却将短刀收回鞘中——既然鼠王从她面前落荒而逃,那她也不必对他穷追猛打。就在这时,她的耳机里传来了七原的话音,乙世听出她并不是在与自己交谈。她回首望向头顶,从洞穴的附近能够依稀听见鼠王说话的声音。
她不经意间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地低语道:
“你这是背着我和谁在一起呢。”
乙世看向右手边的防火门,经过链剑刚才的那番猛烈的撞击,那扇门就像受到过独角兽的冲撞一般向内隆起了几块。乙世推开门走进楼梯间,虽然她可以隐藏自己的行踪,但却无法消除这种年久失修的铁门被开启时特有的噪音。乙世闭上双眼,让五感中的听觉前所未有的敏锐起来。
这是她通过听觉感知到的情形——有人在安全通道的门后面埋伏着自己,那人的身高在160公分以上、体重大概是50千克,真实身份应当是个16岁左右的男高中生。对方是个右利手,他的手里握着一件长约320毫米、重量在500g左右的武器,从形状和尺寸上推测大概是一根电击棍。
乙世轻蔑地笑了笑,根据对方的计划,自己大概会毫无防备地走出门外然后被他一击电晕吧。于是,乙世故意发出很大的脚步声登上台阶。她先是在门前停顿了一息,然后倏地出脚踢飞了那扇铁门。乙世快步来到走廊上,蓄意偷袭的那人果然被突发状况吓得方寸大乱。
自己的估算正中红星,来者果真是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他看到乙世后像是刚学会怎样操控身体一般慌乱地挥舞着电击棍。乙世轻易地抓住了那只手,顺势扭转那人的身体将这条手臂别到他的身后,再用膝盖顶飞了那支电击棍。
乙世绊倒了少年将其压制在地上,手上还在继续掰着他的腕部。少年好像确实只是一介普通高中生,一点也承受不住她的分筋错骨手,连忙用另一只手拍打着地面呻吟道: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的,你饶了我吧!”
“我怎么没听懂你的意思呢。”
少年像鲤鱼一样前后摆动着身体,着急地替他自己辩解道:
“我当时也在第三警察局,所以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他又慌忙补充道,“是因为老板告诉我三局的鼠王警官隐瞒了重要信息我才会去那里的,绝对不是我在故意跟踪你们啊!”
少年稀里糊涂的发言不仅没有为乙世排忧解惑,反而是牵扯出了更多的谜团。乙世深吸了一口气,说:
“没有味道呢。”
“味、味道?啊,我买了小初代言的洗发水,用了以后身上就会有和她一样的味道啦!啊哈哈哈哈哈……”
乙世无视了他的马虎眼,接着质问道:
“我姑且明白了你和东塔没有关系,那你又是什么人?报社的小记者?少年侦探团?还是灵异现象爱好者?”
少年闻言慢慢冷静了下来,他没有正面回答乙世的问题,而是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向她问道:
“姐姐,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说看吧。”
“要是我实话实说,你就不会把我交给警察吗?或者过了这段时间我再去自首也行啊!”
乙世笑盈盈地答道:
“我从不信任警方,你说吧。”
少年犹豫了一下才解释起来:
“是这样的,其实我有点暗网交易的门路,有人在网上悬赏五千万円索要东塔的情报,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我从你们那里偷听到了这个垃圾处理厂,可是没有一辆计程车愿意载我过去,我就只好藏进鼠王警官的后备箱里让他带我到这来。我已经打算收手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下楼。我、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等事情结束以后无论会有什么样的惩罚我都甘愿接受,所以能不能请你先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少年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诚实地坦白了自己的罪行,乙世却对他的努力不以为意,冁然一笑说道:
“没关系哟,倒不如说你真是太棒了,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懂得自力更生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呢~”
“是、是吗?嘿嘿嘿嘿……”
两人这边的动静引来了第三者靠近的脚步声,一束光照射过来打断了少年装傻充愣的假笑。乙世见状挪开了身位,少年重新获得了右手的使用权,他的手臂长时间被人固定在不合常理的位置,僵硬到稍微活动一下都会引得他连连哀嚎。
乙世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姗姗来迟的七原用手电筒照亮了两人的模样。看到少年“嘶嘶”地皱着眉头,手腕上也被掐出了一圈淤青,七原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说:
“看来你已经被逼得什么都说了呢,雾宫君。”
“前、前辈!怎么连你都来了啊……”
遥夜一见到来者是七原,立马变得像个接受三方会谈的垫底差生那样坐立不安起来。七原将光束对准了他,率先一脸淡漠地开口道:
“你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个表里如一的人,没想到原来也会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呢。”
乙世也在旁边饶有趣味地看了遥夜一眼。
“原来你就是那个‘后辈’啊。”
遥夜没有在意这句话。好像窗外飘的不是濛濛春雨而是六月飞雪一般,他一脸冤枉地辩解道:
“我才不是那种两面派的人啦!前辈才是,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惊喜……”
七原又看向乙世,对她说道:
“多亏你帮我找到了他。不过这栋大楼变得这么死气沉沉,你的任务应该也已经结束了吧,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乙世却冷笑着将注意力放在七原的身后,只见她悄无声息地将手搭在刀柄上,然后别有深意地笑道:
“干嘛,我留下来妨碍到你了吗?况且你怎么知道我的任务有没有完成,比如说现在,我就刚好发现了一件还没有做完的事情。”
七原没能察觉到乙世神色异常,十分淡定地面向遥夜问道:
“雾宫君,你是在收集东塔的情报吗?为什么非要得到那些东西,是让什么人给威胁了吗?”
“这个嘛……”
遥夜欲言又止,虽然七原并没有在责备他,但她的语气和眼神在遥夜看来却有种严厉的意味。或许是出于逃避的本能,遥夜神使鬼差地扭头望向乙世,想知道一旁的她有什么反应——紧接着,他的余光扫到了乙世像海鸟一样向前俯冲的身影。
眨眼间,乙世的短刀就贯穿了七原的腹部。遥夜如同身心都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一般迷茫地怔住,他就像在看魔术表演那样不敢相信亲眼所见的一切。
直到血液渗透了七原的针织衫,遥夜才明白这是一次没有机关且真实发生的伤害。他的知觉在刺激下复苏,立即怒不可遏地迈步向前,斥骂道:
“——你对前辈做了什么!”
不料七原却若无其事地叫停了他。
“别担心,我没事。雾宫君,让我们继续刚刚那个问题吧。”
“咦?”
遥夜被迫紧急刹车,像卡通人物那样抡着双臂才好歹稳住平衡。
乙世假惺惺地笑道:
“不好意思哟,我不这么做万一让他趁机逃跑了该怎么办?”
七原横眉冷眼地回敬道:
“道歉就免了,我看你早就想这么做了吧。”
乙世又将短刀深入了一分,七原身后的那片黑暗突然传出了凄惨的叫声,遥夜这才发现在她背后还站着一个高瘦的人影。那人被这道猝不及防的袭击所伤,发出一声钝响跌坐在地上。乙世的视线越过七原的肩膀,盯着她真正的目标对象阴阳怪气地说道:
“这不是鼠王警官吗?我手上正巧有个涉嫌暗网交易的少年犯要交给你呢。可我怎么感觉你的状态似乎不太好,也不知道你还有没有精力逮捕别人呢。”
遥夜听到后马上大叫起来。
“你不是答应不会把我交给警察的吗?!”
鼠王像声嘶力竭的曼德拉草那样痉挛地说道:
“零……你又欺骗了我……”
七原漠然道:
“……我分明也被她捅了,而且你根本就没事。”
鼠王忽然醒悟那阵伤痛好像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他急忙检查身体,发现在本应该被刺中的地方缠着一圈漆黑的布条。看来正是由于这块黑布充当了防刀衣的功能他才会免于一死。
“这是……”
七原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向乙世问道:
“你说的暗网交易是怎么回事?”
“他都跟我说了,自己是要把东塔的情报卖给一个悬赏五千万円的金主。”
“不会吧。”
“好像是真的呢。”
“他总是跟我说自己在打工,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打工。”
遥夜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你们倒是先把刀拿下来再聊天啊!”
乙世假装如梦初醒地说道:
“哎呀,我差点忘了呢。”
乙世作势要拔刀,七原却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说起来,乙世,我平时对你应该还不错吧。”
“不好说呢,每个人都有一套‘对我不错’的标准。你到底对我好不好,还得容我再仔细想一想才行。”
“我也不会自讨没趣地跟你计较。但你今天吓到了我的后辈,还伤害了信任我的人,我不会擅自代表他们息事宁人。”
乙世看到自己的手腕上升起了一缕灰烬,她尝试挣脱七原的握力,却完全使不出力气,但她还是无所畏惧地笑道:
“你这说法还真有意思,那你准备对我做什么呢?”
“你上一次受伤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是三年零两个月前吧,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七原闻言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过去这么久,也难怪你这样不知死活。”
乙世久违地产生了一丝寒意,自七原的眼中释放出的压迫感令她本能地想要逃离,背后却在这时射出一条黑影紧紧地缠绕住了她的腰部。乙世有些喘不过气,她渗着冷汗咬牙笑道:
“……不会是要来真的吧。”
七原松开了乙世的手臂,乙世像是从失控的喷气机上紧急跳伞一般双脚离地。黑影先是将她抛到空中飞行了一段,接着以像是要摔断她的脊椎那样的势头用力将她砸向地面。乙世的身体被惯性从地上弹起,她也因此从喉间吐出了一口鲜血。
“咳……!”
乙世想要咳出喉咙里的血沫,但血液却在嘴里不止地逆流。她换了好几口气,然后断断续续地笑道:
“……哈哈哈哈,好过分呐。”
七原的身上仍然插着那把短刀,她拖着一地血迹缓慢地走到乙世身前,乙世的眼中立时倒映出了一个居高临下的身姿。七原果断地抽出了短刀,由刀刃带出的血液一路溅射到乙世的脸上,但她却不躲也不闪地沾染了那些血滴。在乙世充满嘲谑的仰望下,七原随意地丢掉了短刀,然后竖起食指对她说道:
“下不为例。”
“是。”
乙世被人打倒在地并且无力反抗,这在旁人看来简直就是梦幻般的画面。鼠王和遥夜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七原,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面临着什么。当七原转过身来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战栗了一下。
七原镇静地走回鼠王身边,对他说:
“鼠王警官,能请你逮捕楼下那些东塔的余党吗?”
鼠王还惊魂未定,像是无法思考般诧异地问道:
“什么?”
七原向他解释道:
“我认为这是两全之策,你可以对外宣称自己其实是东塔的警方卧底。这样不仅能够让你将功赎罪,还可以保住你那根马上要被割掉的小拇指。”
鼠王似乎在考虑别的出路,七原见他犹豫不决便说:
“虽然选择题有四个选项,但正确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鼠王听后抬起头来,两人对视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