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烟男Ⅵ 』深渊噬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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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似乎下过一场大雨，空气十分清新怡人，马路的颜色也格外深邃。辉月疾驰在暮色四合的城市里，仍有些微不足道的牛毛细雨沐浴在他的身上。不少年过而立的行人还是撑起了雨伞，保护着自己那些每况愈下的风湿关节。这场晚春的降水涤荡了世间的污浊，却也带来了相应的寒冷，四月中旬的街道上犹然流行在西装外面罩着一件羽绒服的打扮。
时间接近晚上八点，纷扰的市井面临着宵禁，擦身而过的计程车基本都是载客状态，异轨殊途的公交车也人满为患。在昨天才颁布的禁令面前，大家的表现仍旧很是手忙脚乱，多数人都无法做到在如此仓促的时间内改变习以为常的生活节奏。
夜幕下，往来过客归心似箭，只有辉月独自朝着新兴繁华区的腹地高速直行。人行道上不断地回荡着店铺降下卷闸门的响声，在他的所到之处，只剩一条灯火通明的酒吧街还在营业当中。
不足二十四小时前的那场败北固然惨痛，但也为西塔创造了一项便利，那就是让宵禁深入人心。随着辉月逐步远离人群，眼中的景色也渐渐阑珊。他行驶在只有引擎轰鸣的机动车道上，对着右耳那架蓝牙耳机说道：
“小行星，在3丁目的周边有发现昨晚那辆黑色面包车吗？”
【我表示十分抱歉，在那附近有着某种强烈的干扰，范围内的一切电子设备都失灵了，我无法探测该地带的全貌。】
“是么，我想那恐怕是他们其中之一的能力吧。不过，这也反过来说明我正要去的地方确实是他们的藏身之处。”
辉月沉静地说道：
“小行星，帮我估算一下屏蔽范围的具体面积。”
【是。根据我们的设备失灵的范围推算，该区域的半径大概是六百米。】
“我知道了。正在那周边待命的应该是濑虎队长和他的精锐部队。正好，小行星，帮我向他们传达接下来的指示，请他们将包围圈缩小到半径六百米外，保护好那附近的居民。”
【我明白了。】
辉月想了想，说：
“顺便帮我派一些人去3丁目7-2号，和那条酒吧街的负责人交涉一下。那里实在太显眼了，如果不歇业的话，万一不小心交战就会马上被波及到。”
【我表示理解你的顾虑，但这件事恐怕有些棘手。】
辉月用几乎被引擎声掩盖的嗓音，迷惑地问道：
“为什么？”
【根据我们的情报显示，那是一条由矢岛敦先生经营的酒吧街。】
辉月怔怔地陷入沉思。他驶过路灯投射的一排光圈，皎洁的浮光以一定的规律掠过半透明的挡风镜，镜面的折射使辉月掩盖在面罩之后的神情愈发难以捉摸。
“……矢岛敦先生，是敦哥吧。真是好久不见了。”辉月迟迟才开口，怅然若失地说道，“虽然很遗憾，但敦哥的确是不会遵守规则的男人，还是不要与他白费唇舌了。”
【辉月，有紧急情况。】
“发生什么事了？”
辉月很快就发出了疑问，但却迟迟没有听到那边的任何回应。
“小行星？”
辉月醒悟过来。他抬起头来，隔着黑色的面罩，他已经能够影影绰绰地看见那栋相约面谈的烂尾楼。
“看来到此就是极限了。辛苦了，小行星。”
虽然非常在意小行星所说的“紧急情况”，但辉月现在必须专注于那件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情。他不久后便找到了通往那座建筑的入口，眼前出现了一条如同大象的鼻子一般黑暗而狭长的小巷。考虑到发动机的噪音太大，有可能会惊动敌人以及掩盖他们的气息，辉月没有选择长驱直入，而是将摩托车停靠在自行车位的隔壁。
辉月解开调节带摘掉了头盔，他的脸颊当即受到了一股扑面的沁凉。他熄火下了车，在安置好头盔后便踏入了暗黑的幽径。
污水的腥臭在雨后变得更加浓烈，路边的排污管道就像游戏作者设置的引导，只要遵循它们的指引就能找到迷宫的终点。辉月沿着曲折的排水管道摸索着烂尾楼的所在。虽然辉月觉得两面墙壁的间隔对于通过面包车而言有些勉强，但他还是聚精会神地留意着黑色面包车的踪影。而现实却像辉月多虑了一般，他最终还是没能见到自己所戒备的那辆车或是那群少年犯。
在视野开阔的尽头，辉月终于发现了那栋对方指定的烂尾楼。那是一幢六层楼高还未封顶的初装修建筑，墙体四周遍布着窗口，仿佛一件遗弃在垃圾堆里的乐器，任由萧瑟的寒风穿过表面的空洞吹响诡谲的笛声。
辉月探索着大楼的出入点，烂尾楼的侧面有一处不自然地堆放着生锈的建材，好像是有人拿这些东西堵在前面充当大门。辉月将杂物清理到一旁，顺势发现了虚掩的入口。楼宇内部尚未修建隔层，辉月能够在台阶的这边毫无阻碍地看见大厅里那群席地而睡的流浪汉。他们似乎并不介怀别人侵犯自己的领地，即使辉月在上楼时毫不掩饰他的存在感，他们也始终没有对辉月瞥去一眼。
六楼的平台近在眼前，辉月经验丰富地屏住了呼吸，步步为营地警惕着敌人的气息。然而对方似乎也一直都在警戒着楼梯口的动静，辉月刻意减弱脚步声隐藏行踪的心思并没有瞒过对面，他的头顶上冷不防地传来了一句不耐烦的话语。
“我知道是你，镜长官。楼上没有人在埋伏你，快点上来吧。”
门口掀起了一股气流，辉月的面颊被夹杂在风中的雨水淋湿，他迎着这股寒意走出了那扇门。沿着没有边际的平台远远望去，冷冷清清的白鸽广场映入眼帘。就像闪耀的流星其实是破碎的陨石，为城市带来繁荣的商业中心在褪去霓虹后也不过是一排排死气沉沉的立方体。
在缺乏保护的边缘上，赤林京一理所当然地站在那里，背对着辉月静默地俯瞰着自己一手造成的萧条。
强风鼓动着京一的卫衣，空阔的平台彼时只能听见衣摆翻腾的声音。京一从口袋中抽出一张富有折痕的便签纸，他面向辉月，结束了风声的独裁开口说道：
“没想到吧，镜长官，我一直都留着你交给我的联系方式，只是没想到竟然是用在这种地方。”
伴随一阵噪音，一架客机从云层间穿梭而过，天空中频繁地闪烁着红色的指示灯。科幻电影里常常出现巨大的飞机紧挨着楼顶低空飞行，将城市里的森罗万象席卷而去的场景。虽然这种天马行空的画面并没有上演，但京一手中的便签纸还是飞出了他的指间，追随着悠扬的机尾云飘向远方。
“我们终于在G市里正式见面了，不知道镜长官还愿不愿意和我握手呢？”
京一垂下了手，苦笑着自嘲道。
辉月紧锁着眉头，他隐约感到某种珍贵的情谊被京一轻易地舍弃了。
“你刚才在电话里说我们对你的同伴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京一平时戴着防毒面具掩盖因为“缺失病”而毁容的面孔，这是他第一次在西塔以外的地方对辉月展示真容。他的真面目扭曲而丑陋，就像一件用变形的陶土烧制而成的瓷器。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满不在乎地说道：
“你完全不知情，也还是遵守承诺一个人来赴约了吗？”
辉月平静地说：
“你不是也一个人吗。”
京一将双手插进了口袋。
“因为我只想和你单独聊聊。镜长官，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但就像你答应我的那样，无论如何你都会选择相信我。你没有食言，谢谢你。”
京一目前看来还很温顺，见到他是可以沟通的态度，辉月紧绷的神经也稍微舒展了一些。
“京一，我想知道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啊，我会说的。”京一低头盯着脚尖，百无聊赖地踢开了一颗碎石。“我昨晚就想和你好好谈谈，只是再次见到你的时候忍不住情绪失控了。我现在清醒过来啦，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再做伤害你的事情了。”
望着京一黯然销魂的模样，辉月很难再将他与两个月前那位神采飞扬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我在与你分别后去了G市。”京一在与废墟无异的场景中开启了自白，“起初的日子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在西塔安排的学校和公寓里生活。多亏你给我看了那些书，虽然我很久没有上过课，但却一点也不觉得那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我觉得这样还不够，心想不能白白接受这个社会的馈赠，得为它做些贡献才行，于是就去了一家便利店打工。政府对西塔出身的‘缺失者’有特别优待，店长当然也没有拒绝我的应聘。在面试结束的时候，店长还送给我一块三花猫的面具，那是我重返社会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我很珍惜它。”
辉月温润地对他说：
“我还是相信这就是真正的你，我认识的京一并不是坏人，所以我才愿意听听你的理由。”
接着，辉月忽然变了脸色，话锋一转说道：
“但现在看来，你已经变成和口中描述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了。”
京一像在取笑自己似的说道：
“因为我那时候还被蒙在鼓里嘛。”
辉月知道京一体内的某一块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崩坏，而他只是还没将这些迹象流于表面。
“我每天戴着三花猫的面具营业，客人们都没有把我当成异类，店长也经常送我零食套装，就好像这里真的是一个普通人能和‘缺失者’和谐共处的城市那样。”
京一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着冷嘲热讽的话语，眼中的情绪像是接触到不堪回首的记忆那样黯黯低落。
“可有一天我在吃零食的时候偶然发现那是一袋过期的产品。我以为这是巧合，但第二天吃饭的时候还是留意了便当的生产日期，结果那是隔天就要过期的食物。店长收了我的伙食费，或许是觉得与其看着这些卖不出去的商品坏掉，不如干脆一举两得卖给我吃算了。那个人表面上对我很好，其实所作所为不过是把自己的剩饭喂给流浪猫罢了。”
辉月连忙开口反驳道：
“但事情有可能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一两次偶然并不能证明什么，说不定大家对你都是真心的呢？”
京一听后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你根本不懂，那个人就是给流浪猫喂点吃剩下的鱼肉就会觉得这是在大发慈悲的类型。动物吃了有味道的食物就会生病，不过反正也不是人类，流浪猫这种东西减少一两只城市里又有谁会牵挂呢？”
他继续说道：
“不止是这件事，我因为工作原因每天都要接触很多人，自己的个人信息也在不知不觉中泄露了出去。有一天我很晚才下班，在走廊上我就有种预感，果然在家门口看到有人用红色油性笔写满了‘烟蒂快去死’的涂鸦。”
辉月在雨中默默露出了落寞的神情，他翕动着嘴轻声说道：
“对不起。”
京一奇怪地瞧着他。
“为什么？”
“待在我身边的那段日子让你习惯了被人庇护，也从来不用担心什么，现在却要独自面对这些……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而我却没能在你身边为你阻止这一切。很抱歉没有保护好你，京一。”
辉月像从前那样对京一真情流露，但他没有料到京一听完后竟然发出了骇人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是哦，镜长官。”京一眼中含着悲愤，嘴角却歪曲地笑着，他保持着这副复杂的表情说道，“跟我在荒野经历过的黑暗相比，这点刺激简直就是小打小闹。我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些只敢在背地里搞小动作的懦夫！”
京一怒不可遏地践踏着龟裂的水泥地面，辉月不放心他单脚处于危险地带，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了手。
“小心！”
京一却对他的警告置之不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说道：
“我第二天还是照常上班了，我对每个人都面带微笑，我要让躲在暗处的胆小鬼们知道，你们做的事情根本没有意义！想要打击我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可恶！如果不是有‘神大人’，要不是为了‘神大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我要让他们亲身经历我所受过的残忍！”
京一继续着不顾一切的宣泄，辉月伸出的手却僵滞在半途。
“‘神大人’？”
“你那是什么反应，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京一狠戾地瞪了一眼辉月，“怎么回事？镜长官，难道你没有见过‘神大人’吗？”
辉月迟疑了一会，说：
“我见过她。”
京一的嘴角勾起了挖苦的笑容。
“白痴！你都错过时效性啦，这个回答一点可信度都没有！不过你的确没有骗我，世界上真的有‘神大人’，虽然还没有跟她正式见过面，但我很久以前就已经听过她的声音了。”
京一停止了跺脚，他身处的地方距离地狱仅有一步之遥，但他却泰然地在禁忌的边缘来回踱步。
“让我告诉你吧，别人对我友善的话，我就会跟他和睦相处，要是有人欺负到我的头上，我也肯定不会任人宰割。但我为了被‘神大人’拯救还是尽可能地保持友好。可她亲口对我说，她更喜欢真实的我。”
说着，京一露出了痴迷的表情。
“我真要感谢你，镜长官。要不是你告诉我‘神大人’的存在，我就不会相信这个从某天起就突然时不时会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能够指引我什么是真正该做的事情。”
京一好像不做点什么就无法冷静下来，依然在险象环生的边界线上麻木地徘徊着。辉月看着这个偏离常识的少年，目光如炬地说道：
“我不明白，你既然都这么想了，那你见我的用意又是什么？”
京一阴森森地笑了。
“我一生都在扮演道具，必须要为别人发挥作用。而镜长官，你是第一个把我当人看待的人。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确认自己真正作为人类活着。”
他继续说道：
“我说镜长官，再陪我一会吧，也许我是来向你自首的呢？你知道吗？4月5日的第一次‘烟男’事件是我个人策划的哦。‘神大人’帮我找到了那个在我家门上涂鸦的人，我翘了那一天的班，跑到静夜町的新月区去在他家楼下守了一夜，等到早上终于看到那个人下楼了。那家伙完全没有想过我会报复他，竟然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我本来只是想给那家伙一点颜色瞧瞧，可我太久没有使用能力，没想到红烟居然因为我的生疏而失控祸及了整个街区。”
京一转而嚣张地说道：
“但你别误会了！我一点都不觉得吃惊。这点破坏规模和我在黑鸦俱乐部经历过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辉月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
京一仍然猖狂地说：
“不过我的确忽视了后果。回不了家以后我该去哪？学校那边怎么办？接下来要去做什么？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慢慢考虑的事情。他们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虽然我不认识那些人，但我知道他们一定是‘神大人’派来救我的，所以我才会跟他们走。”
“他们就是东塔吗？”辉月问道。
“没错！”京一兴致高昂地回答，“加入了东塔，我们就是神的执行官了！”
“不对。”
京一的情绪像充气球般不可收拾，辉月却松开了打气筒的踏板，冰冷地打断了他的膨胀。
“真正的神绝不会引领人们走上错误的道路，你们都被一个自称是‘神’的幕后黑手欺骗了。”
“那你说的‘神大人’到底在哪里？！在我痛苦的时候，她又在哪里啊？！”
京一用力地揪起一把头发。
“镜长官，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这头长发实在太糟糕了，出去以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剪短。来到这里以后我才知道根本没有整理的必要，每个人都只会靠脸来判断一个人的形象啊！就算我名正言顺地去看小初的公演，也会被用‘这张脸无法核实身份’的理由赶出去。我的脸怎么了？又不是我想变成这样的！我也没办法啊！”
“我知道了，京一。”辉月仿佛没有受到任何触动，风平浪静地说道，“跟我回去吧，我们找到了拯救你的方法，你不必再独自烦恼。”
辉月义无反顾地对京一伸出了手，亦如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而京一却再也不能从他的掌心中看到任何期盼的事物，他面对辉月憔悴地吼道：
“能够拯救我的只有‘神大人’，你怎么还不死心！你这个人也太奇怪了，明明被我背叛过，竟然还会答应来和我见面！你从来都不会感到心痛吗？！”
辉月的眼神依旧坚定，眼底却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就像平静的海面下时常隐瞒着暗流涌动那样，辉月脸上的静谧也有一种伪装的意味。
“我最重要的那个人给了我相信的力量。纵使这份感情被背叛千百遍，我也不会忘记从她身上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
辉月作出的回答不在京一的思考范畴内，他一时怔在原地，过了一会才像傻瓜一样笑了起来。
“哈哈哈，镜长官，原来你也会谈恋爱啊。当初在西塔的时候怎么没跟我讲过你的恋爱经历呢？”
京一难得露出了天真烂漫的笑容，但辉月知道背后的含义已经与他在西塔那时截然不同了。
“你是没办法强行带走我的，如果你打算那么做我就会立刻释放红烟，你应该不会对楼下那些流浪汉坐视不管吧？”
辉月神色严峻地说道：
“原来这就是你选在这栋大楼见面的目的。”
京一欣慰地笑道：
“没错，镜长官和店长不一样，你是那种会把流浪猫当作生命看待的人。”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辉月说话间盘算着计划。
“我不知道。”京一干脆地答道，“我本来以为听从东塔继续扮演‘烟男’就能被‘神大人’拯救，但是现在也不确定了。”
京一摇摇晃晃地转向外侧，辉月一直紧绷的那条线被拨动了一下。
“等——”
“我以为和你见面能够得到另一个答案，可惜镜长官，你并没有让我满意！”京一面向虚空，无理取闹地数落着辉月莫须有的罪名，“事到如今，我不会再怀疑‘神大人’指明的道路，我对‘神大人’献上效忠！我将——”
京一像是要展翅高飞一般敞开了双臂，此刻的身姿如同一只在穹顶之下逍遥自在的风筝。辉月刹那间大惊失色，他这次终于奋不顾身地冲向了京一。
而京一背对着辉月神志不清地震声宣誓：
“——拥抱黑暗！”
突然，京一的眼前一片漆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