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幕式.多数派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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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匀速行驶在漫长的京珠大桥上,两排扶手伴随着车厢的颠簸轻轻晃动。七原依靠在窗边凝望着移动的黄昏,浑身都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桥梁的倒影在她的脸上倾斜地掠过,暖洋洋的红日洒满了冷清的空位,桥下的水面闪烁着耀眼的波光。
她戴着蓝牙耳机聆听遥夜整理的歌单,列表中除了《黄尾鱼与猫猫拳》之外还包含了《台风》和《浮士德》等经典曲目。虽然原声的水准远高于遥夜那令人不敢恭维的清唱,但七原毕竟不太能欣赏偶像歌曲,最终也只是耐着性子听完了曲库。
当车辆开始下坡时,七原远远地望见了新珠光体育场的屋顶,她慢慢伸出手按了按座位旁的下车铃。公交车在下一个站台落客,虽然站牌上写着“新珠光体育场站”,但这里距离演唱会举办点其实还有一段路程。车站的背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体育场的一部分从树木的上方探出头来,七原快步朝着看见白色屋檐的方向走去。
体育场外围被众多违章停靠的私家车堵得水泄不通,晚到的车辆在仅存的车道上艰难地爬行着。急促的笛声连绵不绝,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场馆外的草坪已经排起了长龙,蜿蜒的警戒线内人山人海,从远方看去就像成群结队的蚂蚁在浩浩荡荡地行军。尽管队伍无边无际,但由于时下并非炎炎夏日,所以大家都显得很有耐心。
七原在自动贩卖机上点了一罐姜汁可乐,她记得遥夜打来电话时说他很快就要挤进入口附近了。她在警戒线外的空地上畅通无阻地前进着,目光隔着维持秩序的保安扫描着一张张路过的面孔。还没等她见到自己要找的人,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前面高亮地喊叫道:
“啊,前辈,我在这里!”
遥夜先行一步发现了七原,像引导飞机降落的地勤那样挥舞着双臂。七原走到他身边猫着腰穿过了黄线,她察觉到遥夜的脸色有些疲惫,便将可乐递过去说道:
“抱歉,我来迟了。辛苦了,这个给你。”
遥夜这次不像以前那样不好意思,他大大方方地接过易拉罐,却没有立马打开来喝。
“谢谢前辈!今年来的人比去年还要多,可能还得再等一会!”
七原想起她还未仔细观察过这条队列,便下意识地东张西望起来。只见人群的首尾分别消失在队伍的两端,她过去从没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
“想不到看演唱会还要这样做。我还以为就像看电影和签售会一样,只要在规定时间内入场就行了。”
“当然啦,这也说明我们的小初超级受欢迎嘛!”
在他们的周围,不同年龄层与性别的粉丝聚集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偶像的话题。遥夜忽然指着身后的环岛,七原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到了如同丝线一般若隐若现的海湾。
“前辈,你知道吗?这片海湾的对面就是我们的新首都马高珠岛。因为场馆的地理位置很好,所以今晚很多住在首都的人也会过来看演出哦。”
七原想到了住在马高珠岛的巧和历,今早做的噩梦让她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她高兴的时候很难从外表上看出来,在心情不好时却表现得非常明显。但遥夜似乎早就习惯了她这张脸,并没有因此感到介意。
两人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才检票入场,他们在门口领取应援物后走进了观众席。等他们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时,距离演出开场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了。正如遥夜所说的,那些没有事先排队的观众都会被困在场馆外,放眼望去有一半以上的座位都还是空荡荡的。
遥夜雀跃地晃着荧光棒,笑嘻嘻地抱怨道:
“我们票买得太晚,只能买到这种‘山顶’的座位了。内海那小子肯定坐在离小初最近的地方吧。哎呀,真是羡慕死我啦!”
大功率的照明灯使绿茵球场亮如白昼,七原留意到虽然此处与舞台相隔甚远,但却刚好正对着舞台中央。精致的舞台上排列着最先进的设备,工作人员正在台面上做着最终调试。还未开始演出的舞台就像一座没有灵魂的建筑,静静地隐没在光芒的阴暗面中。
遥夜兴冲冲地拍照发了一条推特,七原则在他身旁四处寻找着“浮士德”的身影。
根据他们醒目的组织特征,七原毫不费劲地在视野前方找到了他们。“浮士德”的人正井然有序地坐在舞台左侧的观众席上,他们整齐划一的服装使那个区域就像雪山似的白茫茫一片。也许是主办方为他们特设了一条专用通道,虽然场馆内还有半数以上的空位,但“浮士德”的专座上却已然座无虚席。有几名西塔的执行官镇守在区域边缘,导致即便有人对“缺失者”产生兴趣,也会碍于执行官的威严而不敢靠近。
七原依然警惕着他们的存在。“浮士德”究竟会成为黑暗中的天使,还是苍白的恶魔,她到目前为止都还不得而知。
为了测试音响的功能,场控循环播放起了《黄尾鱼与猫猫拳》。遥夜注意到了七原在看的地方,于是便也看了过去,用略带遗憾的口吻说道:
“前辈,你是不是也觉得小初是个坏人啊?”
还没等七原开口,遥夜就陷入了回忆。
“没办法,就算小初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还是有很多人像你一样质疑她的目的。那些人私底下说小初是为了利益在营业讨好‘缺失者’的形象,但小初可是新世代第一个为‘缺失者’正名的人啊。如果小初真的跟他们说的一样,像那样的人真的可以鼓起这么大的勇气吗?”
遥夜眼神落寞地说道:
“再说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去为了一个被全人类憎恨的群体发声,我压根想不到这能得到什么好处。”
遥夜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七原也无法向他解释十岚初可能是敌人的化身这件事。她逃避着遥夜的目光,深思熟虑后说道:
“我也希望相信她。偶像这种职业真是奇妙,能在世界失去希望的时候成为大家的支柱。对于很多人来说,她存在的本身就是救赎,我认为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前辈……”
遥夜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这时,体育场的广播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播音员在噪音结束后朗读了一段注意事项。公演即将开始,一大批人马陆陆续续地涌入会场。片刻之后,音响播放的歌曲戛然而止。七原早就把这首歌听到对歌词倒背如流的地步,她心想要是再这么放下去,那自己都快能代替十岚初上台表演了。
就在七原走神之际,所有的灯光都在一声响亮的开关声中猛然熄灭。场馆内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全场的观众突然间鸦雀无声。七原此刻能够清晰地听见她的心跳声,接下来的每时每刻对她而言都是未知领域,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就连一向冷静的自己也感到了一丝紧张。
下一秒,聚光灯闪耀,十岚初活力十足地在舞台中心闪亮登场。她露出了赏心悦目的甜美笑容,跟随着歌曲的前奏翩翩起舞。七原只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她出现得这么突然,而且什么都不说就唱跳了起来。七原还以为十岚初至少会作个自我介绍什么的,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心情看待这场演出。下个瞬间,观众席上骤然爆发出了如同山洪一般嘹亮的欢呼。
“风中仙羽十岚初!我最喜欢十岚初!十——岚——初——!”
“欸?”
听到遥夜也在跟着起哄,七原忍不住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没有任何开场白,伴随着动听的背景音乐,十岚初直接唱起了第一首歌。七原看见舞台后方的大屏幕上显示着歌名——《浮士德》。
震耳欲聋的呼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辉月却对山呼海啸的现场不为所动。他蹑手蹑脚地走下台阶,摸索着靠边的座位就近跟一名“浮士德”成员传信道:
“打扰了,我们现在要核实一遍所有人的身份。请问你们的负责人是哪一位?”
【“黑暗中的双眼,我是你的影子~♫”】
“你好,有事请找森中小姐吧!”
那人将森中的位置告知了辉月。于是,辉月顺着那人指明的路线找到了森中,对方的脸上戴着一块黑色的遮眼布,他没想到负责人竟然是个盲女。辉月小心地在森中的身边单膝跪下,森中并没有立即察觉到有人靠近了自己,而是在焦急地与某人通着电话。辉月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从我的愿望中诞生,令我无法忽视了你~♫”】
辉月摘下防毒面具,把它挂在脖子上向森中打了一声招呼。
“你好,森中小姐。我是西塔的镜。”辉月一针见血地问道,“请问你们全部人都在这里了吗?”
森中这才面向辉月,不完整的脸上好像看到了救星一样悸动了一下。
【“我的恋人,请千万不要欺骗死亡~♫”】
“很抱歉,镜长官。实际上我们有一位同伴昨天晚上就失踪了。”
“什么?”
“我们联系了西塔,也自己到处找过,但还是没有一点头绪。”森中不安地咬着嘴唇,说道,“他叫块山,虽然个头很大,但他不是一个坏人。他每天都和我一起做着宣传工作,是个善良的男人。他不具有攻击型能力,难道是被什么人给——”
想不到 “烟男”的问题还没解决就出现了新的状况,辉月的脑海中刹那间浮现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不管下落不明的块山是会成为加害者还是受害者,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遇到这种危机,森中的焦虑可见一斑。辉月立刻安抚她道:
“别紧张,你们只用配合我的下属完成调查就好了。我会马上发布他的个人信息,西塔是不会对你们的问题坐视不管的。”
【“亲爱的梅菲斯特,我们至死都会在一起~♫”】
西塔的监管所内,
有几个人不停地在乙世身边走来走去,但她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在用油性笔敲打着脸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盯着地图。
这张地图已经被她糟蹋得面目全非,上面遍布着各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批注,还能看清的地名如今所剩无几。面对如同压轴题的答案一般令人眼花缭乱的涂鸦,乙世鲜少地对她的努力产生了徒劳的感觉。这种每个步骤都毫无把握的挫败感,令过去镌刻在回忆中的伤痕又再隐隐作痛。
在场的其他人都明白自己就算帮忙也只会添乱,多亏了他们的自知之明,乙世在思考问题的这段期间一直没有被人打扰。公演顺利举行之后,水深火热的氛围便渐渐消褪,办公室也恢复到了有条不紊的节奏当中。只有接线员仍然将话筒夹在下颚,继续接听着永远不会终结的电话。
乙世始终留有心眼关注着通话中的细节,但至今也还未听到任何自己感兴趣的情报。这时,背后响起了椅子向后滑行的摩擦声,一位执行官走上前来在她的耳边低语道:
“报告代理人,已经开始有一段时间了。”
乙世把油性笔放回原位,与那名执行官一起走向了沉寂已久的自动门。他们走出来停在了马路面前,拂面而来的夜风令乙世稍微清醒了一些。遥远的彼方回荡着隐隐约约的重低音,五彩斑斓的灯光将体育场上方的天空渲染得朝气蓬勃,绚丽的光束从城市的另一端照射过来,从他们的头顶上一晃而过。
即使相隔千里难以听清麦克风的内容,但从公演现场传递过来的热情却完全未有因此递减。相比之下,他们身后的监管所简直就像覆盖在暴风眼中一般安静。
乙世下意识地紧锁着眉头。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为什么她之前没有注意到呢?这栋监管所从头到尾都是最安全的地方,哪怕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也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异常。属于监管所的今夜,大概只会像每一个平淡无奇的黑夜那样乏味地渡过吧。
看着夜色中变幻莫测的光线,乙世突然闭上眼睛释怀地笑了。
“算了。”
她背对着下属,用一如既往的语气笑道:
“西塔从来都没有解除过宵禁,要是参加公演的那些人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也是他们自己非要去的,不是吗?”
那名执行官瞬间读懂了她的意思。尽管他看不见乙世的表情,却还是为她说话间透露出的无情感到不寒而栗。这位下属略微难以启齿地说道:
“代理人——”
乙世猛然睁开双眼,转身带起一脚重重地踢开了下属。她以迅雷般难以捕捉的速度抽出了手枪,然而枪口所瞄准的前方却空无一物。乙世完成整套动作只花费了不到一秒,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别说是生物,即使是流星也该有迹可循。
坐在地上的执行官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望着乙世。四周感觉不到丝毫危险的气息,但乙世的身体却仍然保持着高度警戒,额间甚至因此沁出了冰冷的汗珠。她面向虚空,一反常态地用严肃的语气出声道:
“——给我出来。”
话音刚落,那名执行官原来所处的位置上忽然隆起了一团蠕动的黑影。下属一下子惊慌失措地从乙世的脚边爬起来,用比她要迟钝很多的效率举起了手枪。
黑影发出咕嘟咕嘟的气泡声从地面上升起,慢慢地幻化成了野兽的姿态,那位下属立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影生兽现身了。“它”从地底下伸出的上半身像茶碗一样盖在两人的头顶,轻易地遮断了周围浩瀚的光明。眼前的“它”还尚未形成完全体,仅仅只是呈现出冰山一角就已经拥有了如此恐怖的压迫感。下属的表情十分僵硬,他们今晚并没有接到过有关“缺失者”死亡的报告,那么这头影生兽究竟是如何诞生的呢?
乙世二话不说便朝影生兽开枪,本来还在发愣的下属也受到感染向“它”开火。影生兽的身上接二连三地亮起枪火,而子弹却连续消失在浓郁的黑暗中,仿佛扔进沼泽中的石头一般迅速失去了踪影。与此同时,自动门后方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西塔等人听到枪声后纷纷冲出了监管所,保持着安全距离端起各自的武器锁定了敌人。
局面顿时一触即发,影生兽却像一团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的空气那样不为所动。“它”平静地在乙世面前睁开了眼睛——夜色中亮起了一双梦幻般的虹色瞳孔,奇特的眼瞳释放着令人安逸的目光,乙世突然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就像在对视的瞬间被“它”汲取了魂魄。“它”微微张开巨口,整个口型变成了微笑的形状,随即发出温柔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说道:
——“TWO,出发吧。”
紧接着,影生兽的身躯便如同下降的喷泉一般溃散。“它”再度融入地面,庞大的影子猝不及防地从乙世的脚下逃离。一股无形的威胁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易地进入了马路,沿着满地的箭头独自朝未知的方向高速潜行。
乙世不禁咋舌一声,她说过现在的自己绝不会让同样的事情重蹈覆辙。她不假思索地跨上摩托车,迅速地佩戴好了风镜。刚刚被她救了一命的下属连忙来到摩托车旁,在她耳边慌张地说了些什么。乙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反正肯定是些废话吧。她对部下的声音充耳不闻果断发动了引擎,漠然地将所有的事情抛之脑后,一往无前地向着漫无止境的夜晚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