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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的尽头升起了滚滚浓烟,钢材坠落声在耳畔渐行渐远,瞳孔所倒映的画面渐渐在凝固的空气中沉寂下来,掩盖在白烟背后的惨剧似乎也落下了帷幕。当大脑回过神来时,辉月的身体已经自顾自地跑动了起来,不顾一切地从影生兽和另外两人之间穿梭而过。
辉月一路狂奔着冲进了烟幕后方,白烟短暂地干扰了他的视觉,他不等视线清晰便茫然地举目四望,寻找着乙世的踪影。辉月四下张望随即瞥向一处,惊恐地看到了一个血流成河的角落。辉月的内心立时波澜起伏,他按捺着强烈的恐惧,赶忙跑过去搬开了那堆沉重的残骸,接着在混乱的废墟中找到了流血披面的乙世。
“——乙世!乙世!”
乙世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中,任凭辉月如何呼唤也毫无反应。辉月迫切地摘下了手套,然后双指并拢贴在脖颈上探测她的大动脉。辉月最不愿见到的情景为他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也不知是因为耳朵在刺激下充血得厉害,还是乙世其实早已在被重伤的刹那断了气,他的听觉一时间竟然无法捕捉到乙世的呼吸。
辉月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拼命地压住手腕克制颤抖,但越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越是无法得偿所愿。过了很久,辉月才镇定下来,通过指尖上的触感依稀感受到了乙世体内微弱的脉搏。辉月顿时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但乙世的身体各处还是血流不止,所处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他首先想到的补救方式就是“灰烬之力”。正好此时周围的烟雾差不多就要散去了,辉月心急火燎地回过头,朝着七原在灰尘中逐渐明朗的背影喊道:
“七原君!乙世再这样下去会有生命危险——”
话说到一半时,辉月却突然感到如鲠在喉。眼前的七原让辉月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使他没能完整地向其传达自己的求救信号。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对了,当有人生死未卜的时候,明知自己有能力拯救他人的七原君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地站着呢?看着这个跟平时不太一样的七原,辉月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从正常状态切换到了戒备敌人的模式。
辉月不安地启齿,试探性地呼唤了一声:
“……七原君?”
七原依旧一言不发,如同隔绝了外部的一切信息那样,对叫着自己名字的辉月置若罔闻。辉月顿时感到不寒而栗。此时的七原身上散发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不详气息,面对她那沉默不语的身影,辉月的内心突然涌起了一股尘封已久的恨意。
直觉告诉辉月,这个人就是自己八年以来一直怨恨着的,将世界上一半的人口与城市付之一炬,并且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他又赶紧中断了思考。不是这样的!那不是自己认识的七原君!辉月平复了心情,严肃地皱着眉头思考到:怎么回事?难道七原君当初就是这样引发了“全球性火灾”的吗?
尽管七原仍在正常呼吸着,但辉月从她吐出的气体中却感受不到一丝人类的气息。亲眼目睹的景象让辉月不禁怀疑到:现在的七原君真的还是人类吗?
虽然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七原的脸现在是什么样子,但辉月却能隐隐约约地感知到缭绕在她周遭的邪恶气息。辉月那从无数次战斗中磨练出的第六感告诉他:恐怕已经没有什么事物能够接近现在的七原了,一旦进入到某个范围之内,任何事物大概都会被她无情地摧毁。
乙世从来没有告诉过辉月会有这种情况,但如果他的预感没有出错,那么此时此刻的七原可能不再是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人。
火灾的记忆以碎片的形式从辉月的脑海中一一闪过。也许接下来,这个世界很快又将会迎来新一轮的灾厄降临之时……
辉月暗自苦恼地攥紧了裤腿,他无从得知所有人之后的命运到底会如何。还有很多无关者被留在这里,乙世的性命也还危在旦夕。他该怎么办?他又能做点什么呢?
与此同时,和辉月一样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危机感的,还有正处在七原前方的THE ONE。她不像辉月那样背对着七原,因此能够清楚地看见七原那张破碎的面孔,和那双宛如失去灵魂一般黯淡的眼眸。虽然七原还没有任何要行动的迹象,但THE ONE的瞳仁却在注视着这个寂静的身影时颤抖不已。
辉月不知道THE ONE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居然能令之前那么游刃有余的她战战兢兢地后退了几步,并出乎意料地显示出了软弱的态度。他看到THE ONE一副站不稳的样子,随即瞪大双眼愤恨地呐喊道:
“……可恶,TWO,你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THE ONE深深地感受到了无力回天的悲哀,在场的人中只有她看到了七原身上发生变化的瞬间,而且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乙世的举动到底造成了什么后果。THE ONE的面部因为失去理智而变得绝望且扭曲,她露出了与形象极其不符的恐慌表情,极度失态地扯着嗓子大声嘶喊道:
“——这样不是正好让‘他’称心如意了吗?!”
伴随着THE ONE绝望的喊叫声,一道切割空气的声音撕破了舞台持久的死寂。七原脚边的倒影中倏然射出了一支尖利的黑刃,黑暗的锋刃直冲而上呈斜线劈开了七原的右眼,有如划破了输送中的石油管道,地面上滴滴答答地堆积起了从上面掉下来的黑色稠状物。
濡湿发梢的汗水顺着静止的眉睫滚落,当饱满的汗珠流过茫然的脸颊时,残余在嘴角上那块早已变成固态的血迹,如同干涸的颜料遇水化开一般,向着四周晕开了一圈浅红色的水彩。而辉月却终究对在下颚附近作祟的这股痒意浑然不觉。
在一系列像是硅胶变形般有些粘稠的响动中,影生兽重新长出来的右臂再次变成了剑刃,左臂也变化成了与另一只手如出一辙的利刃。它从左到右活动了一遍肩颈,像准备大显身手的屠夫那样不停地交错着双剑,让它们在一次又一次的摩擦中跳动着星星点点的火花。
下一秒,一阵阵刺耳的磨刀声顿时戛然而止,影生兽单脚跨出一步做出起跑的预备姿势,并一副热身完毕的模样笔直地展开了双臂。紧接着,原先有人站立的地板上忽然只剩下一缕隐约的旋风,影生兽以非同寻常的速度疾步冲刺,仿若翱翔的猎隼发现了猎物般风驰电掣地冲向了七原。
形势急剧恶化,速度之快令辉月来不及得出任何答案,而七原却依旧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辉月忍不住为七原捏了一把冷汗,她就像小时候的游戏中那位扮演木头人的小孩,虽然没有听到那句耳熟能详的口诀,但她的一举一动都符合规则,从头到尾都没有移动过,只是老实等待着其他玩家不怀好意地接近自己。
辉月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
“——七原君!”
话音刚落,影生兽流星赶月般伸出长剑深深地刺进了七原的身体。这么短的时间,甚至都不够让辉月产生要去救七原,或是带着乙世离开这里的念头。然而这时,THE ONE却突然大惊失色。一阵不规律的脚步声吸引了辉月的注意,他看到THE ONE一边面色铁青地警惕着前方,一边惊慌失措地向后倒退。
前方传来一阵像是袋子里的米漏了一样淅淅沥沥的声响。辉月紧张地循声望去,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的内心却凭空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
七原的面前就像下雨一样陆陆续续地洒落着黑色的颗粒,影生兽刚才的攻击毫无疑问命中了七原的胸口,但她的胸前如今却依然完好无损。影生兽全身僵硬地将目光向下移去,瑟瑟发抖地看着那双腕部不知所踪的手。在触碰到七原的刹那,那对本该完完全全没入七原体内的双剑,竟然像扔进热锅的黄油一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七原不慌不忙地抬起了右手,以赶走停在指尖的萤火虫的微弱力度,沉默不语地对着影生兽的胸口轻轻地弹了一下。下个瞬间,影生兽的上半身就像被炮弹击中的城墙般不堪一击地被击碎,由它半个身躯分解而成的灰烬如同密集的火药般向后喷薄。
辉月和THE ONE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影生兽剩余的下半身摇晃着退后了两步,然后在漫无止境的灰烬中软弱无力地倒了下去。
照明设施忽明忽暗,每当舞台恢复光明的瞬息,影生兽的残骸都会比上次看到时又消逝一分。七原一言不发地放下了右手,脱力的手臂仿佛炎热天气中的柳条般萎靡地垂落,有气无力地悬挂在肩膀上自然地晃荡了两下。
辉月艰难地维持着表面上的镇静,他没想到在短短的一周之内,自己竟然目睹了两次影生兽没有在夜晚死而复生的情况。辉月过去经历过最多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影生兽被狂轰滥炸到只剩一块组织,也还是会反反复复地在一段时间后恢复原状。虽然不知道影生兽没有复原的原因,但辉月此刻却奇妙地与这头影生兽心灵相通,体会到了那种“死过一次后就再也不想复活”的心情。
THE ONE呆呆地望着影生兽就像它生前一样缺失了头部,半具骸骨如同裸露在沙子外面的化石一般渐渐风化。明明这个世界现在就连气温变化都是静止的,THE ONE的背后却在不停地流着冷汗。七原的视线从只剩下一滩灰烬的地面上移开,她的颈部如同一扇常年不用的门一般僵硬地转动起来,慢慢地将她那双毫无生机的眼睛对上了THE ONE的目光。那只被划伤的眼睛如同破碎的红宝石般散发着黯淡而美丽的光辉,从那条倾斜的裂缝中流淌出了漆黑且混沌的涌泉。
这一刻,THE ONE的视觉进入了一段漫长的空白,接着,她的右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举了起来。下个瞬间,断电的大屏幕和墙壁的阴影中骤然射出了无数条黑影。锋利的黑影接二连三地从背后飞越了THE ONE的位置,气势汹汹地构成了一张无处可逃的包围网扑向七原。
面对哪怕是偶然路过的蚂蚁都会被不幸绞碎的攻势,七原就像是选择了坐以待毙一般,不闪不避地直面着万箭齐发的黑影。然而就像不停地用空包弹射击防爆玻璃那样,没有一道黑影可以成功穿透七原的身体。任何攻击在碰到七原的瞬间都像倒进火盆的祭品一样消失不见,所有的杀气与敌意都在跟她相撞的刹那化为泡影。
THE ONE忽然发觉被她附身的肉体正在本能地颤抖不已。星期一那晚仰望影生兽时的记忆又从京一的体内复苏,就像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从跳楼机的顶点急速下坠,想要尖叫的心情超越了一切思考,使THE ONE本身精通的攻与守也被迫从她的大脑中一扫而空。
原本计划封锁七原行动范围的黑影从她左右两边掠过,随着一阵阵巨响击碎了前面的观众席,势不可挡地横扫了半空中岌岌可危的桁架。被击中的支架发出了崩溃的声音,辉月顿时毫不犹豫地扑到乙世身上,打算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她。断断续续掉落的金属碎片啪嗒啪嗒地敲打着辉月的后背,他默默地咬紧了牙关。
紧凑的猛攻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而那些企图抹杀七原的黑影,早已像削掉的铅笔芯般无一例外地分解成了黑色的残渣。THE ONE难以置信地瞪着七原脚下堆积成山的杂质,而七原只是轻描淡写地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灰烬,处理完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后才一脸无聊地面向了THE ONE。
七原稍等了一会,然后歪了歪头一脸疑惑地看着THE ONE。后者的手心立时冒出了冷汗,七原那副表情仿佛在对她说:已经结束了吗?那么就轮到我了哦。
接着,七原一脸冷漠地岔开拇指和食指,沉默着将右手比成了手枪的形状,随后慢慢地把手移到面前,指尖瞄准THE ONE的后方利落地抬了一下。
THE ONE的眼前突然狠狠地闪了一下,无形的冲击波刹那透过她的身躯,抢在她眨眼之前击中了后方的事物。THE ONE毛骨悚然地感受着身后事物的崩溃,那块经过特殊防灾处理的液晶屏,还有那面被她当作炮台制造黑影的墙壁,一瞬间就被七原当成沙堡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此时此刻,THE ONE终于意识到上一次与七原厮杀的经验已经毫无意义。七原随时都能结束这场游戏,自己之所以还有苟延残喘的机会,是因为七原选择了优先清扫障碍。而七原的这个决定,就像小孩子喜欢先把青椒和胡萝卜吃完,再去享用那块最喜欢吃的汉堡肉一样。没错,她只是爱把最喜欢的菜放到最后吃而已。
扭头看着这一切的辉月用试探的语气叫了一声:
“……七原君?”
“我是……”
七原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
“……虚空生命,SHADOW MOON(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