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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七原的眼前持续不断地升起一团团白雾,印象中的海洋是地球上最广阔的地方,但在自己由于寒战而不停喘息时,耳边却能清晰地听见响彻在四面八方的回声。七原已经想不起来自己行走在大海中的理由,只是周而复始地用身体向前推开了水的阻力。浪潮追逐着七原离去的脚步反复打湿了她的全身,她单薄地抱紧双肩抵御寒冷,明明手指早已僵硬得伸展不开,双腿却不知为何能够不断地前进。
波浪的水位逐渐下降到七原的腰部,一直充盈在肺部的那股窒息感慢慢退散,渐渐地,七原变得可以从海水中规律地抽出双脚。她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浅水海域,遥远的海岸线若隐若现地浮现在彼端。七原将模糊的视线聚焦到前方,只见海洋的尽头站满了一排绵延不绝的黑点。七原不禁顿住步伐,下意识地停止了喘气,在被风吹散的白烟背后,她看清了那是遍布在海滩上的黑色人影。
人们无动于衷地站在又湿又冷的沙滩上,无数双眼睛就像架设在海岸上用于记录涨潮周期的摄像机,只是不动声色地眺望着深邃的海面。七原看到这一幕后吃了一惊,她不由自主地朝着陆地加快了速度,止不住地在心里惊慌失措地大声呼喊道:你们在干什么?快点离开那里,这里不是你们应该来的地方!
七原毫不减速地在潮水中迈步前行,无济于事地在心中孤单地呐喊着:快回头啊,千万别盯着那种画面看,不然就会迷失在这个世界里。这是、这是我怨恨朋友背叛了我,是我为了向她报复,只是为了这种无聊的借口就接管下来的世界。对不起,乙世,对不起,乙世,乙世。所以,这个画面只要有我一个人来看就足够了。
水花连续溅跃上来濡湿了面颊,七原摆动着手臂艰难地拨开冰冷的海水,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将这个动作重复了多少次。岸边的人们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海上的动静,依然带着一成不变的表情呆滞地伫立在原地。他们看起来既不害怕,也不打算逃跑。七原忍不住对着他们伸出了右手,就在这一刻,她的手指突然发生了崩溃,如同劣质的陶瓷那样碎成一片片扑通扑通地掉进了海里。
海岸上的人影忽然不约而同地颤抖了一下,人们纷纷对这道声音产生了反应,然后慢慢吞吞地将视线聚集在了七原的身上。七原的行动猛然静止在途中,她茫然地看着残留在手背上那个漆黑的空洞,恐惧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内部竟然像粘土人一样空无一物。
七原意识到什么,如梦初醒地向上看去。每个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十分刻薄,所有人都毫不掩饰眼神中流露出的鄙夷与厌恶。突如其来的压抑氛围令七原的心中充满了胆怯,遭受他人的鄙视对她而言完全是未知的体验,屈辱与忐忑一瞬间裹挟了心灵,七原着急地准备开口解释,不料她的面部也猛地破裂,就连自己的嘴巴也变得残缺不堪。
在得到一种能力后失去了原本拥有的一样东西——这不就和“缺失者”一模一样吗?七原一边发抖一边低下头去,无地自容地抬起冻僵的手掌捂住了脸,不希望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张异类的面孔。
从湿漉漉的指缝之间望去,七原看见那天往“浮士德”成员的脚下弹去烟蒂的男人也位于其中。他露出深恶痛绝的表情开了口,虽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但七原却很快解读了他的口型:就是因为你造成了“全球性火灾”,才让这个世界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七原的心脏刹那间有一种被人紧紧揪住的沉闷感。她觉得非常奇怪,很不解地想到:
原来,“怪物”也是会感到心痛的吗?
七原君、七原君、七原君……
迷茫的视野内模糊地泛滥着一圈银色的光晕,这幅光景就像麻醉刚过从手术台上醒来一样。七原的身体和头脑都无法第一时间对听到的声音作出回应,只能麻木不仁地仰躺着,直视着似乎是无影灯散发而出的耀眼白光。
七原的眼前就像油画的草稿一样朦胧,她看见画面的右边似乎摇曳着一个灰濛濛的影子,她努力地集中精神辨认那件摇摇晃晃的物体,过了一会,四分五裂的成像如同对焦一般缓缓地以一点为中心聚拢了——辉月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坚持不懈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当七原好不容易认清了他的面孔时,辉月又一次开口大声地喊道:
“——七原君!”
七原感觉眼眶内充斥着一股湿润的感觉,她条件反射地眨了一下眼睛,一滴眼泪溢出眼角,顺着面无血色的脸颊滑落下来。她把嘴张开了一点点,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乙世呢?”
辉月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看上去还没有彻底从那场恶战中缓过神来,神情中仍然遗留着些许尚未平复的紧张感。他认真地看着七原的眼睛,郑重地告诉她道:
“她没事,我们都还活着。THE ONE已经不在了,一切都结束了。”
“……什么?”
七原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清醒过来,上半身像易拉罐的拉环一样猛地弹了起来。她难以置信地扫视着化为废墟的舞台——四周被不属于今晚的浓厚死寂笼罩着,满地灯管和桁架的碎片如星辰般折射着目不暇接的闪光,地板上随处可见大小不一、被钝器用力凿刻而成的窟窿,那个为了一年一度的盛典精心布置的场所如今已然满目疮痍。
放眼望去,七原总算在一堆瓦砾的中间找到了京一的身影。京一此时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当中,腹部上包扎着好几圈厚厚的绷带止血,然而伴随着身体一次又一次的起伏,伤口还是会不断地涌出新的血液渗透纱布。七原突然感觉视觉缺少了一半,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将手向上探去摸索左脸,随后,她的手指猝不及防地覆盖在了一处缺口的边沿。
虽然把手伸进里面依然能感受到平稳的能量涌动,证明其中并非空空如也,但自己此时的脸通过肉眼来看,一定就像被撕掉的照片那样缺失了一块。回到这边之前的记忆浮上心间,七原想起了自己在那一个世界中的遭遇,她挡着脸呆若木鸡地自言自语道:
“原来那不是梦吗……”
辉月的表情依旧显得有些不放心,他严肃地注视着七原迷惘的侧脸,低声向她询问道: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七原目光黯然地低下了头,模棱两可地回答道: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光是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我就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听起来七原的理智已经恢复了正常,但她面部的缺口却完全没有填补回去的迹象。辉月不禁忧虑地追问道:
“你变成这个样子以后就没办法自己恢复原状了吗?”
但不知是想要回避这个提问,还是单纯的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七原并没有回答辉月的疑问。她将相对完整的半边脸转向了辉月,平静地望着他说道:
“对了,镜长官,是你帮我摆脱了那种状态的吧?谢谢你。不过,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辉月没有立刻回答,他闻言默默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地面上,七原也会意地循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去。只见在辉月的脚边静静地呈放着一把熠熠生辉的日本刀,而他投向刀身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之情。辉月出神地凝视着自己倒映在刀刃上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庞,随即肃然起敬地开口解释道:
“这把剑名为‘剑月’,是在镜家的家主之间传承的武器。只要那名使用者的心意足够强大,它就可以斩断世间的任何事物。”
七原顿时目瞪口呆地看着辉月,而辉月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有什么问题,依旧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
“在意识到你还有人类的心后,我就想到如果可以切断你和那个世界的联系,说不定就能够让你恢复正常了。”说着,辉月的眼神忽然有些窘迫,他不好意思地接下去说道,“但我其实对这个想法根本没有把握,没想到居然真的会成功,真是万幸……总感觉像是把你当成了实验品一样,但在那种情况下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请原谅我,七原君。”
七原支支吾吾地说:
“……不会,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
辉月疑惑地望着她木讷的样子,问道:
“怎么了?”
七原愣愣地说:
“……你说切断两种事物之间的联系,这种事情真的是能用日本刀做到的吗?”
辉月听后露出有些迷惑的表情,无可奈何地说道:
“……七原君,你随随便便就能让时间静止,能做到的事情可比我会的这个要荒诞多了,这样的你居然还会有不敢相信的事情吗?”
七原也明白自己的态度很反常,但还是无辜地解释道:
“话是这么说,但世上有能够切断看不见的事物的剑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说着,七原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连忙说道:
“说到这个,既然麻烦已经解决了,我也该让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了。”
话音刚落,辉月的耳畔便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风声,这本来应该是习以为常的体验,但辉月却在刚刚听到气流声时不由得错愕了一秒。濑虎的身体猛然向前突进了一步,接着他便高声脱口而出道:
“——你们两个没事吧?!”
但濑虎的表情很快就变了,恐怕是注意到眼前的景象和记忆中完全不同,所以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吧。濑虎身后那群端着步枪的部下也和他一样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没想到就连这种司空见惯的场景,都会令辉月的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想要流泪的怀念感。辉月暂时告辞七原站了起来,然后沉着地走向了濑虎,对一头雾水的他简洁地说道:
“辛苦了,濑虎队长。那么事不宜迟,让我来为你们解释一下吧。”
趁着辉月向濑虎等人梳理来龙去脉的这段时间,七原也自顾自地行动了起来,慢慢悠悠地从背后接近了乙世。她这会正与不知何时从黑茧中出来的十岚初面对面站着,好像正在讨论些什么重要的事情。只见乙世表现得非常轻松,而十岚初的神情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苦恼。十岚初面露难色地沉默了半天,才终于为难地挤出了一句话,对乙世说道:
“我会配合你们接受调查的,粉丝那边也由我和我的工作人员来负责说明,但是关于那件事——”
十岚初还没把话说完,七原就不请自来地站在了乙世的身边。虽然七原并没有插嘴或是打断她说话,但十岚初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发言。乙世毫不意外地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微笑着问候道:
“哟,你醒啦。”
“你没事吧?”
“没关系,反正明天应该就会痊愈了吧,我也已经感觉好多了。”
七原斜视着乙世,漠然地问道:
“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真相的?”
乙世早就猜到了七原会这么问,笑嘻嘻地说道:
“要怪就怪她说得太多了。明明你的能力远胜于我,但她却一直声称只有我的‘灰烬之力’才能消灭她制造的那头影生兽。连你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为什么能够做得到呢?于是我就想通了。具体是什么原因我刚刚已经和辉月解释过了。还有一点,就是我们的个性也有很大差异。我在这方面比你果断得多,所以可以不留余地地施展‘灰烬之力’。”
七原慢慢地移开了视线,低沉地说道:
“所以你才作出了那个决定……”
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补充了一句:
“虽然想说实在是太危险了,但后续的发展肯定全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其实早就想好了收拾残局的方法了吧?”
乙世不由得扬起了得意的笑容,拐弯抹角地说道:
“我才没有那么热血,可以做事情不计后果呢。”
“——那个。”
这时,十岚初突然再一次开口犹犹豫豫地说道:
“关于我和ONE的事情,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能不能请你们告诉我更多关于她的事情呢?”
两人同时面向了十岚初,七原刚刚才打算要说些什么,她们的后方就冷不防地响起了一阵嘹亮的脚步声。辉月带领着西塔的部队浩浩荡荡地朝着她们走来,他带头停下了前进的步伐,然后用眼神示意濑虎上前带走十岚初。在临行前,十岚初欲言又止地回首与七原对视了一眼,但很快就在执行官无情的催促下,被这些黑衣人包围着黯然失色地走下了舞台。
三人安静地目送着十岚初离去的背影。辉月率先打破了这份沉寂,面朝七原对她说道:
“走吧,七原君,我们还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