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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月返回安放京一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接着走下了舞台来到了七原和乙世的身边。两人早已提前站在后台通道的门口等候他。本来这里在失去大屏幕的遮挡后应该会明亮许多,但由于照明设施几乎都遭到了严重损毁,结果就是后台的环境比它的初始状态更加暗无天日。七原是距离暗门最近的那个人,但她貌似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辉月停顿在她们背后不解地问道:
“从化妆室是走不到外面的吧?”
七原一言不发地将手伸向了门把,紧接着,她的手腕就像变魔术一样整个没入了漆黑的门板内。她回过头来看了辉月一眼,对他说道:“跟我来吧。”说完,七原畅通无阻地走进了门内,她背上的色彩如同被黑暗吞噬了一般迅速地消失在了门后。
辉月跟随着七原的背影进入了“月影世界”,下一秒却始料未及地一脚踩进水里。脚踝附近仿佛有一条河流在静静地淌过,意想不到的道路令辉月一时愣在了原地。空气中渐渐飘来了腐败的臭味,水面上时不时会有触感暧昧的异物游过来撞上鞋边,辉月联想到自己曾在下水道执行任务的那些经历,立刻就不舒服地蹙起了眉头。
前方传来了一阵阵颇有节奏感的水声,辉月追溯着声源看到七原正面不改色地前进着,而紧随其后的乙世也若无其事地走在了辉月的前面。她们过去到底来过多少次,才会变得这么习惯呢?辉月默默地注视着她们若即若离的身影,为了不迷失两人的踪迹而重新迈开了脚步。
“我说——”
这时,乙世突然背对着辉月打开了话匣子。
“如果当时没有我帮你制造机会,你自己打算怎样接近零啊?”
辉月想都没想便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当然是在冲向她的过程中一边格挡她的攻击,一边瞄准时机出手。”
乙世在他前面自讨没趣地苦笑道:
“……果然,我就知道肯定会是这样。”说着,乙世又居心不良地盯着七原的后背,笑着打趣她道,“不过,毕竟这家伙超级不擅长战斗,说不定一看到你冲上来就马上手忙脚乱了,你那种有勇无谋的方式搞不好反而会对她奏效哦。”
七原既没有回头瞪她一眼,也没有理会她的嘲笑,而是选择充耳不闻地继续赶路。他们没过多久便穿过“月影世界”的出口来到了一棵树下,一时之间又尖又长的警笛粗鲁地闯进了鼓室,不计其数的车声杂乱无章地重叠在一起响彻云霄。体育场的方向远远传来了一群人吵吵闹闹的骚动,各种各样的人七嘴八舌地进行着听不清楚的争吵。辉月意识到这里是在公交车站的背面、环绕在体育场外围的那片小树林里。
接着,七原随手关闭了“月影世界”的门扉,他们出来的地方又变回了一颗普通的树木。她转过身来对辉月说道:
“藏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打扰,我们快点开始吧。”
辉月点了点头遂轻手轻脚地放下京一,将他的后背安稳地靠在了树干上。七原慢慢蹲下来把手贴在京一的腹部上,位于她手掌下方的绷带瞬间就像被点燃了一般化成灰烬,从迎风消散的灰烬后方逐渐显露出了一块完整的皮肤。京一每一处受伤的部位上都升起了灰烬,所有的伤口都像贴纸那样随着灰烬从身上一一摘除。就像久违地做了一场好梦,京一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但他的气息仍然极其微弱。
七原漠然地看着他安详的睡脸,遗憾地说道:
“我可以消除他的伤势,但无法帮他挽回流失的生命力,他很快就要死了。”
辉月顿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甘心地说道:
“……我知道,所以我想至少在最后实现他的心愿。”
辉月没有在悲伤中沉浸太久耽搁正事,他快速地调整好情绪睁开了双眼,目光坚定地与七原对视着,真挚地说道:
“七原君,请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七原没有正面回答辉月,她兀自沉默地站起身来,将右手的掌心朝向辉月,五指并拢推到了他的面前。辉月不明所以地问道:
“这是要我把自己的手贴上来的意思吗?”
七原轻轻地颔首,然后向他说明道:
“没错。如果感受到力量的排斥就抓紧我的手,当你再也承受不住那股力量时就放手吧。”
辉月不安地询问道:
“那样就代表失败了吗?”
“是的,很遗憾。”
辉月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果断地抬起了左手与七原的手掌相互吻合,随即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七原平静地说道:
“好好想想自己要使用什么样的力量。”
辉月回忆起两人在押运车上的约定,他心领神会地点了一下头,富有仪式感地闭上了双眼,小声地在口中低吟道:
“‘恢复’。”
辉月觉得他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但在自己身上却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一头雾水地睁大眼睛渴望一探究竟。眼前的七原也露出了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仿佛两人如今面临着的是她以前从未遇到过的情况。辉月立时慌张地问道:
“怎么样,失败了吗?”
七原努力克制着她的情绪,答非所问地说道:
“镜长官,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吗?”
辉月诧异地说:
“是啊,不行吗?”
七原面色僵硬地面向了乙世,只见乙世不知不觉中撤退到两棵树开外远离了他们。七原与她交换了一下眼神,乙世一脸凝重地对辉月说出了她的感受。
“就算我跟你们离得这么远,也还是感觉热得就像快要燃烧起来一样。”
辉月惊愕地叫道:
“怎么会?!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热……”
七原猛然打断了他,急切地催促道:
“没关系!镜长官,对着‘烟男’再来一次吧!”
虽然辉月依然不明就里,但他明白事到如今只能选择相信七原了。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接着便认真地看着七原毅然决然地复读道:
“‘恢复’——”
下个瞬间,辉月的脚下忽然升起了一缕飘飘然的灰烬,他吃惊得忘记了自己正在做着什么,草率地松懈了集中力转而向下看去——京一脸上的瘢痕如同被洗涤的污垢般一点点地消去,那块皱巴巴的皮肤逐步松弛下来,就像一张被抚平的餐巾纸那样缓缓地舒展开来。当灰烬全数升空之后,京一熟睡的面庞变得就像一般人一样普通,在旁人看来,那张不干燥也没有长青春痘的脸格外的干净和健康。
七原习惯性地深呼吸了一下,略显情不自已地说道:
“——他的身上没有那股味道了。”
“……也就是说?”
七原神情恍惚地说:
“成功了,‘缺失病’被治愈了。真不可思议,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顺利。”
七原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镜长官,你还记得我那天最后在车上叫住了你吗?那个时候,我其实是想问你是如何看待自己心中的‘黑暗面’的。因为一个连自己的‘黑暗面’都战胜不了的人,是不可能接受我的黑暗面,进而引导出我的力量为己所用的。但你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镜长官,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虽、虽然不太明白,总之就是做到了,对吧?话说回来,我可以放手了吗……”
在得到七原的应允后,辉月才匆匆将左手与她分开放了下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草丛后面突然发出了一系列动静,两人顿时停止了交谈警惕地看向那边。在昏暗的树荫下,一只憨态可掬的流浪猫懒洋洋地拨开杂草走了出来,它的身体有着黑白黄三种颜色,好像是叫“三花猫”吧。七原有惊无险地松了一口气,三花猫就像是被他们吸引过来的一样,专门走到了七原和辉月的面前坐下。七原不知怎么觉得这只猫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难道是偶然在学校的人工湖里看见过相同花色的锦鲤吗?
乙世脚步轻快地走了回来,边走边漠不关心地调侃道:
“是猫吗?该不会是被快死之人的味道吸引过来的吧。”
“乌鸦才会那样吧~”
乙世不满地朝七原抱怨道:
“那种事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
七原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说道:
“我没有说话。”
乙世听后挑起了一边眉毛怀疑地说道:
“可那是女孩子的声音吧?”
“在这里哦~”
三人纷纷惊讶地将视线投向了地上的那只猫。三花猫的瞳孔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它可爱地抬起一只前脚,然后诡异地开口了:
“你们好~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欸???!!!”
“怎么了?我们不是已经见过很多面了吗~”
“THE ONE???!!!”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对,为什么是猫?”
就连七原都混乱了,一时搞不懂应该先问哪个问题。
“因为附近只有这一只猫嘛~”
辉月也激动了起来,冲着她厉声质问道:
“你为什么还活着?!我刚才确实已经消灭了你的啊!”
“别生气嘛~”
THE ONE像招财猫那样摇了摇手试图平息辉月的愤怒,但辉月现在肾上腺素飙升,根本不可能因为这个小小的举动就冷静下来。
“奇怪,难道我没和你们说过吗?虚空生命只要被人念想就可以无数次复活哦~”
七原尝试让自己镇静,问道:
“莫非那个人就是十岚初吗?”
THE ONE却摇了摇她的猫头,纠正道:
“不止是小初哦,我可是大家心目中的‘神大人’,每一个听过小初唱歌的人都会念想我的哟~”
辉月双目无神地呻吟道:
“这样一来……”
七原面如死灰地接上了他想说的话。
“……因为不知道究竟都有谁听过十岚初的歌,所以想要把她彻底消灭的话,就只能把全人类的记忆都清空一遍,或者直接让全人类灭绝了……”
THE ONE用愉快的声音说道:
“真是一项大工程呢~你要是不嫌辛苦可以试试看哦~反正在你成功之前,我早就又以另一种概念活在人们心中了~”
辉月疲惫地说:
“突然感觉心好累……”
“放心啦~我已经到休息时间了,当坏人也是要下班的嘛~”
THE ONE抬起了后腿,以猫科动物特有的灵活挠了挠耳朵,又本能地抬起前爪舔了几口,然后立马吐槽道:“……呕,有一股死老鼠的味道。”
“……也太自说自话了。”
“先别说这个了,你们决定好谁来养我了吗?”
“哈?!”
“哇~真有意思。”
七原和辉月都感到难以接受,只有乙世饶有趣味地在她跟前蹲下,凑近了向她提问道:
“那你凭什么让我们养你呢?”
“我的眼睛是稀有色哦!”
“真特别呢~”
“我就算被一直抱着也不会挣扎哦!”
“真老实呢~”
“握手也没问题哦!”
“真聪明呢~”
“而且我还会用马桶上厕所哦!”
“真方便呢~”
乙世随意地拍了拍灰尘站起来,对另外两个人说道:
“那就交给你们啦,这种浑身散发着讨厌气息的生物要是留在我家肯定会被两条大狗咬死的。”
“那你刚才问那么多是在搞什么鬼?”
辉月整理了一下衣领,一副义不容辞的模样提议道:
“那就由我来负责吧,反正这种危险生物本来就应该交给西塔来看管。”
但乙世却反对道:
“不行不行,万一她的目的就是借此混入西塔,然后趁机附身在老师的身上呢?如果被她得逞那一切不就都完了。”
“照你这么说的话……”
七原抬起头来,皱着眉头说道:
“你们都看着我干嘛?”
“反正你是一个人住,多养一只宠物也没什么影响吧。”
“不好意思,七原君,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只能拜托你一个人了。”
“怎么回事,镜长官,你上一秒好像还不是这个态度吧?”
“很抱歉要到您府上打扰了,请多包涵~”
“你不要跟着起哄啊!”
“……什么情况,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一道幽幽的声音不经意间插入了他们的对话中,京一似乎被大家高谈阔论的噪声给吵醒了,在几人热闹的讨论中气息奄奄地嘀咕了一句。
“——京一!”
辉月关切地喊了一声,急急忙忙地在一旁单膝跪下,近距离查看起了京一的身体状况。
“……镜长官,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
京一下意识地举起一只手,用手背测量了一下额头的温度,然后虚脱地自言自语道:
“……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发烧啊,嘶,我的手是不是太冰了一点?不过身上没什么难受的地方,也没有感觉哪里很痛啊……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我这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吗?”
辉月感到心情相当沉重,京一此时说话的音量已经与生命垂危的病患别无二致。京一决定接下来试着让自己站起来,但辉月眼睁睁地看着他仅仅把身体抬高了一点点,就立即重重地坐了回去。京一闷闷不乐地嗔视着辉月,对他埋怨道:
“……喂,镜长官,你就光是看着吗?倒是过来扶我一把啊……”
辉月却依然无动于衷,只是情不自禁地用沉痛的目光注视着京一。见状,京一困惑地看着辉月那双与自己视线持平的眼睛,然后慢慢转过头从辉月、七原与乙世三人的脸上依次扫过。他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投降似的说道:
“……原来如此,我都差点忘了还有这一回事了,毕竟我对你们来说是一个恐怖分子嘛。镜长官,该不会是你用麻醉弹打中了我吧?怪不得我一直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真不愧是西塔啊,对付犯人的武器就连副作用都这么狠。”
三人依旧一言不发地凝望着京一,他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也没有人对京一的长篇大论作出回应。他们那种充满同情的眼神令京一的心里很不自在,他顿时恼羞成怒地向这几个人抗议道:
“烦死了……能不能别老是盯着我看啊,你们要是长着这样一张脸会希望别人一直看着自己吗?”
说着,京一郁闷地把手放在脸上遮住了伤疤,就在这时,他的眼神忽然变了。京一瞠目结舌地摩挲着自己触碰到的那一带皮肤,接着又颤抖不已地抬起了另一只手,对着自己这张早已看惯的脸,如同鉴定文物一般无微不至地摸索了一遍。京一蓦地停下了动作,不知所措地呢喃道:
“……骗人的吧,这是我的脸吗?”
京一突然兀自激动起来,心急火燎地四下张望着,大喊道:
“哪、哪里有镜子?这里有没有镜子啊?!对了,镜长官,这个稍微借我用一下!”
京一霎时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坐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向辉月从他的刀鞘中一把抽出了剑月。辉月的身后刹那间疾速地响了一下——乙世已经条件反射地拔出手枪对准了京一,辉月赶紧伸手拦住乙世示意她不用紧张。京一毫不在意自己被人用枪指着,他无视一切,专注地凝视着他的脸在明亮的刀刃上映出的倒影。
“……是真的,这是真的!那个疤痕真的不见了,我的脸变回来了!这、这难道是……”
“是的。”
辉月温存地说:
“——是‘神大人’拯救了你。”
京一顿然喜极而泣,一副意料之中的嘴脸哭喊道:
“……吵死了,给我闭嘴。这还要你说吗?我早就知道了,我就知道‘神大人’一定不会抛弃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奇怪,怎么突然感觉有点犯困了呢?”
辉月不禁展露出悲壮的表情,温柔地对京一轻声说道:
“睡吧,京一。等你下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我和恋人的往事吧。”
京一惨淡地笑了,说:
“那你好歹笑一笑啊,到底是有多不想说啊混蛋……”
京一缓缓地依靠在树上,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他一脸满足地说道:
“今晚难得可以睡一个好觉了,明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啊,我已经开始期待回归正常人的日子了……”
他的眼睛快要睁不开,筋疲力尽地说道:
“……那么晚安了,镜长官。”
说完,京一陷入了长眠,再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张开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