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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叶间沙沙作响的夜风从京一空洞的五官中穿过,那张沉睡的面孔对于不断在脸上拂过的发丝毫无反应,这位名叫“赤林京一”的年轻人已经永远地停止了呼吸。辉月仍然未有起身,心情也久久不能平复,站在他身旁的七原却忽然不合时宜地说道:
“很不可思议吧,我明知道他是被自己杀死的,心里却对此没有一点罪恶感,甚至觉得这种人会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七原保持着单手遮挡左脸的姿势,无比平静地说出了一番冷酷无情的话语。辉月的背影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红着眼睛回过头来,茫然地望着一脸波澜不惊的七原。愧疚和不解令辉月的思绪慢了半拍,使他脸上的表情迟迟没有从上一种情绪中切换过来。他迟疑了一会才咽了咽口水,发出依旧沙哑的声音低沉地问道:
“七原君,你想要说什么?”
在看到辉月难以释怀的模样后,七原的神情仍然毫不为其所动。
现在回想起来,辉月起初以为七原在得知京一是被她失手杀害的真相后,一定会为这件事而陷入深深的自责,但是自从她苏醒以后,对待京一的态度就一直冷淡得极不自然——眼前之人的外表与能力都证明了她就是货真价实的七原零,但辉月却对自己正在仰望的人产生了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因为辉月所认识的那个七原,绝对不是一个会对他人之死表现得如此冷漠的人。而此时此刻的七原,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了这番话呢?
终于,七原默默地垂下了眼帘,辉月看到她被睫毛遮盖的瞳孔中,一瞬间静静地闪过了一丝无力回天的悲哀。她淡淡地开口解释道:
“实际上,每当我进入那种状态以后,我的内心都会损失一部分作为人类的感情。”
乙世显得毫不意外,好像早已知道这件事。辉月的眼里闪动着诧异的目光,惋惜地说道: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没有理由地变得那么冷酷。”
辉月一知半解地说完,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七原的说法。他目前唯一知晓的一件事,就是如今的七原已经不是与他初次见面时的那个人了,而她前后的变化也根本无法通过常理来解释。
七原径自转移了话题,对辉月说道:
“对了,镜长官,关于‘恢复’的事情。“七原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严谨地陈述道,”我认为这一次会这么顺利说不定只是碰巧而已,我们谁都不会知道下一次又会发生什么。为了避免我们两个人的身体受到预料之外的伤害,比起一个一个地治愈‘缺失者’,还是等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时间将所有人一次性复原吧。”
辉月默不作声地听着七原讲完了她的观点,但他既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而是先轻轻地从京一的手中拿回了剑月。他的动作十分安静,丝毫没有惊扰到逝者的安息。在将剑月收回鞘中后,辉月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忧郁地看向七原对她说道:
“七原君,比起这个,我更担心的是你的情况。按照THE ONE之前的说法,如果你在天亮之前还不能恢复原状,就会像影生兽一样灰飞烟灭。”
七原却毫不在乎自己的存亡,一脸淡然地对辉月说道:
“不用担心我。如果ONE没有欺骗我们的话,那么我就算死了也会再次复活,等我死而复生的时候,身体大概也就自行修复了吧。”
辉月没有立即答复七原。当辉月的视线停留在七原的脸上时,他的注意力也不由自主地被她的手背吸引了。回过神来之际,自己的双眼正在笔直地凝望着介于七原的两指之间的、那早已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深渊。辉月目不转睛地看着七原,他深知这一定只是七原所拥有的黑暗面的冰山一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辉月的眼神逐渐变得低落,他仍未移开视线,沉重地对七原说道:
“除了根绝‘缺失病’的存在以外,我们还必须恢复八年前从世界上失去踪影的国土。但只是为了今天的这一次尝试,就已经有多少人为我们死去了呢?这也许是一条宇宙中最漫长的、可能永远无法抵达终点的马拉松,我们才刚刚站在起跑线上就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所以七原君……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失去你了。”
在听完辉月真心实意的话语之后,七原的表情也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她的脸就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就算往水面扔石头也不会激起半点浪花。她维持着这副麻木的面目,依然用一贯坦然的语气对辉月说道:
“谢谢你关心我,镜长官。放心吧,我是不会死的,还没到那个时候呢。”
七原看了一眼身边的乙世,接着又说道:
“你们应该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吧,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七原与二人道别后缓慢地转过身,独自朝着公交车站的方向离去。待在原位上的辉月和乙世很快就听不到她的脚步声。辉月启动小行星向濑虎报告了他的坐标,并通知濑虎尽快从那边抽身来他这里善后。一旁的乙世刚准备开口,辉月就像早有预感一样马上阻止了她,说道:
“你是想说关于我父亲的事情吧。”辉月谨慎地用手指按住麦克风,继续说道,“没事的,我也大致猜到了你瞒着我的原因,如果你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话,可以不用告诉我。城市里到处都是小行星的眼线,我不想拖累你。”
辉月优先确保了命令已然下达完毕,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关闭了小行星,冷静地与乙世对视着接下去说道:
“因为THE ONE的话而失控是我的问题,但我并不是觉得你会害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相信你,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辉月的语气毫不勉强,所说的应该也是真心话,但乙世却没有闲情逸致被他感动。她的眼神渐渐流失了温度,固执地开口说道:
“那至少听听我杀死你父亲的理由吧。”
辉月顿感胸口一紧,乙世说出这句话就等于是明确地承认了自己确实就是他的杀父仇人,这让他本来还抱有些许侥幸的内心一瞬间跌入了谷底。尽管辉月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的人格深处还是裂开了缝隙,令绝望与质疑难以掩饰地浮现在了脸上。他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艰难地发出颤抖的声音答道:
“好吧。”
辉月这一刻才明白,他方才所说的话语其实是为了说服自己。乙世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面对看起来快要崩溃了的辉月,她毫不留情地说道:
“因为你是父亲,是一个‘背叛者’。”
“……‘背叛者’?”
辉月木讷地重复着从乙世口中听到的关键词,接着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僵硬地低下头去,自作主张地说起了自己所理解的真相。
“原来如此,难怪唐神蕉鹿会命令你去手刃我的父亲。毕竟那个男人连情同手足的好友都能背叛,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容忍一个背叛自己的人活下去呢——”
“——你说错了。”
乙世冰冷地打断了他,毫无感情地说道:
“杀死你父亲这件事与老师无关,纯粹是我个人的意思。”
辉月终于忍无可忍了,一反常态焦躁地大声喊道:
“所以说为什么?!”
乙世完全没有被辉月的气势吓倒,依然板着脸冷冷地说道:
“因为你父亲背叛的那个人——是第三代。”
辉月顿时感觉心脏都快停止了。
“……什么?你是说他背叛了第三代——自己的兄长极大人吗?”
辉月震惊得哑然失声,乙世却视而不见地继续说道:
“以‘叛徒’的罪名陷害第三代,并在第三代被处决后取代他的位置,作为老师的副官与他一起统领西塔,这便是你父亲理想中的剧本。你从始至终都认为镜家的惨案是老师一人的手笔,其实你父亲的背叛才是关键,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
“——我不接受!”
辉月猛然发出粗暴的喊声,悲痛欲绝地嘶声大吼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镜家之所以会家破人亡,是因为我的父亲背叛了自己的家人吗?!”
“没错。”
乙世干脆而残忍地肯定道。她视线低垂,罕见地露出了沉重的表情,发出低沉的声音说道:
“你明明也很清楚。以极当时的地位,如果没有内鬼里应外合,他又怎么可能会在一夜之间身败名裂,变得一无所有呢?”
辉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乙世依然一脸阴沉地说道:
“所以我自作主张把他杀了。我知道这是意气用事,但无论过去多少年我都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因为我认为比起一个出卖了极的叛徒,更应该把镜家的未来托付给继承了他的意志的你。”
乙世忽然冷笑了一声,随即把脸别到一边,露出不屑的神情冷嘲热讽道:
“不过你父亲也真是一个可悲的人,即便取代了极的位置,也没有任何人愿意追随他。难怪镜家人最后都随极而去了。”
辉月突然目露凶光,怒发冲冠地咆哮道:
“——你不要把我家人的死说得那么轻巧!!”
当乙世听到辉月的脚步声时已经为时已晚,她吃惊地看向前方,紧接着,辉月猛然上前重重地挥出一拳打在了她的脸上。乙世被突如其来的蛮力狠狠地掀翻在地,换做平时她可以轻松地躲开这种鲁莽的攻击,但如今的她尚未伤愈,身体也早就疲惫到了极点,再也没有余力支持她躲避来自近距离的袭击。
辉月打倒乙世后也无力地跪了下来。乙世趴在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回过头来有些恼火地对辉月说道:
“你这个笨蛋……你不应该打我!你这样就算顶撞上司,按照纪律是要受到处罚的,那个人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辉月失意地趴在地上,用双臂逞强地支撑着身体,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走吧,濑虎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
乙世没有再说些什么,她磕磕碰碰地扶着邻近的大树站了起来。辉月仍然失魂落魄地伏在地面上,既没有动弹也未曾叹息,整个人都安静得异乎寻常。乙世喘着粗气最后看了辉月一眼,便将他独自抛在原地,默默地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