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复仇Ⅵ 』假面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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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场唯一的出入口发出了亮光,沉寂了许久的斜坡上又传来了低沉的车声。只见一束黄色的车灯从上坡打下来照亮了灰暗的地面,伴随着声音逐渐清晰,一辆红色的跑车跟在光柱后面匀速开进了停车场,平缓地停在了过道中间。
段内正把车窗打开一半抽烟,他把手架在玻璃上向外弹着烟灰,看到这辆车停在面前,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保持着这个姿势盯着眼前这台外观崭新的跑车。
车子还未熄火,车尾的排气管仍在持续地发出沉闷的破空声,使排气口周围的空气模糊地波动起来。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内,这个停车场并不算大,而且只有一个区域,因此不管在哪个角落里都能清楚地听见这阵吵得像收割机一样的引擎声。周围到处都是停车位,这辆车却偏偏选择在段内的跟前倒车,朝他身边的那个空位缓缓地退了下来。
在车头掉转的瞬间,段内猛然看见他夹着烟的手出现在了对方的后视镜中。段内赶紧收回了手关上车窗。一般的上班族是肯定买不起这么高级的跑车的,坐在车上的绝对不是普通人,段内甚至怀疑来的该不会就是飞鸟所谓的千烟会的仇家。他在车里不知道从玻璃外面看是什么样的,虽然不确定隔着玻璃能不能看见冒起的烟,但不用想都知道一定能看到前端的火星。他将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熄灭,然后把烟灰缸拿下来放在了储物盒上。
刚灭掉的烟穿过段内盖在上面的手指的间隙,轻飘飘地升起了一缕白烟,如同森林里用泥土掩盖后还会冒一会烟的篝火。段内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车窗又不是单向玻璃,就算做了这些也不可能隐藏得了自己的存在。他战战兢兢地将目光投向了停在隔壁的那辆空车,反光的黑色玻璃一下就映照出了他朦胧的身影,以及一条在他胸前晃动着的隐约可见的曲线。他默默决定了对方一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就立即开车逃离这里。
跑车倒进了停车线内,在段内的眼角缓缓地向后滑动。没过多久,响彻整个空间的引擎的噪声平息了,上一秒还在被声波不断搅动的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段内的耳边响起了开门声,首先打开的就是面向他的那扇车门,下一秒,一团来自窗外的阴影包围了段内的全身,他的脸颊仿佛感受到了对方的视线,一时热得出了汗。他感觉对方似乎正在门外透过车窗直勾勾地端详着他,虽然知道毫无意义,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过了一会,外面的阴影踩着高跟鞋的声音向前移动了。窗外又亮了起来,段内看到从他视角的斜前方走出了一男一女。他们穿得很精致,差点让人以为楼上举办的并不是血腥暴力的角斗场,而是一个轻松愉快酒水畅饮的鸡尾酒派对。女人妩媚地挽着男人的手臂,让人感觉她比起恋人更像是这个男人的情妇。段内目送着两人一起走向了电梯,而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车里坐了个人。
等到看着他们坐电梯上楼后,段内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仔细想想,这里的停车位之间离得那么近,别人一下车就会挨到自己这边的车门也是很正常的事。
段内慢慢平复了心情,他想到对方当时大概几乎整个身体都贴在了车窗上,所以才会完全遮住了光线,使坐在车里的自己置身于一片阴暗中。而被人盯着看也只是他幻想出来的场景,不过就算对方真的盯着玻璃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能是以为车里没有人,所以把车窗当成镜子来整理头发了吧。段内平时经常在街上看见有人这么做,而同为司机的他也遇到过这种事。所以一定是这样的吧?他想不到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那个女人看上去是那种特别重视外表的人,所以肯定会担心发型有没有半路乱掉的吧。
当然了,这些都是他的自我安慰。可明知道是被害妄想却还要反复安慰自己才能放下心来,真是太蠢了。总算冷静下来后,一想到这点小事就能把自己吓成这样,段内就感到十分泄气。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自己还是那么胆小怕事。都是因为飞鸟自己才会变得一惊一乍的,都怪他对自己说了那些话,才害得他变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段内拿出手机想给理部打电话,但停车场里的信号很差,车上的信号只有一格。段内拔出钥匙下了车,推开车门时,果然差一点就撞到了隔壁的车。他随手锁上车门,走过了车门之间拥挤的间隔。后面那一排车的车头对着墙壁,那面墙的上下涂成了两种不同的颜色,段内贴着墙走向了角落里的楼梯间。
楼梯间的门没有关,段内走进去后想顺手关上门,但门上方的合页锈蚀严重,从门框中脱落了一些,整个门板都因此向下沉了几厘米,门的下边也基本紧贴着地面,很难才能将它关闭。尽管会给后面来的人制造麻烦,但段内还是艰难地关紧了门,这样才会令他感到比较安心。
段内感觉只是关门就耗尽了他的全部力量,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就浑身不自在。他想在楼梯上坐下来,虽然这样会挡住别人的去路,不过从上一层激烈的喊叫声来看,上面的擂台赛多半正进行到最精彩的地方,这段时间应该暂时不用担心会有人从楼梯上面走下来。但不料他一靠近就看到台阶上沾着呕吐物,于是只好作罢,最后还是颓废地靠在墙上给理部打了电话。
电话一响就通了,段内想象到了理部守在手机旁等着自己来电的画面,还没等理部开口,他就直接说道:
“对不起了,理部,我们之间的约定作废了。那个计划还是到此为止吧,我已经决定了要亲手杀了千秋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现在在哪里?”
“敦哥开的一家地下格斗场的负一层停车场里。”
“那是什么地方?都有谁跟你一起去了?”理部又发现了疑点,追问道,“可这样的话你不是应该跟那些人在一起吗?那你又是怎么给我打电话的?难道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没错。我是送小少爷过来的,他当然不可能向我透露他来的目的,但我多少也能猜到他来找敦哥是想跟他商量什么事情。大概是不想让我偷听到他们的对话,所以特意将我单独支开了吧。但我根本就不关心他们有什么打算,而且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那就是把车留下来给我了。我知道千秋住进了哪间医院,所以完全可以趁他们回来之前赶到医院杀了他。”
理部谨慎地问道:
“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突然间就改变了主意?”
听到理部这句不温不火的话,段内有种被泼了冷水的感觉,支撑自己一直说下去的那口气也像被戳破一般中断了。他的身体顿时无力地顺着墙壁向下滑了一段,变成了一个好像坐着一把空气椅子一样的姿势。沉默了一会,段内才脸色阴惨地苦笑道:
“你为什么这么冷静啊?我可是抱着会被你臭骂一顿的心情打通这个电话的啊。但我也下定决心不管你说什么都绝对不会改变心意了,所以我连说不定只能跟你绝交了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在生命的最后失去唯一一个朋友,这样的结局和我可悲的人生很相称啊,被这个世间在乎的一切抛弃之后,我也许还能因此坚定复仇的决心吧。可没想到你的反应居然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你这样反而让我很头疼啊。”
“我是一个没有情感波动只会理性思考的冰冷机器真是抱歉了。不过我当然也有自己的主张,我愿意听你说这些不代表我就会尊重你的意愿。你在说出这些话之前应该也很清楚,我是不会轻易放弃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安排的,关键在于我会不会认同你下面要说的理由,如果答案是否定,那我还是会遵照自己的判断继续将这个计划进行到底的。”
段内对他说道:
“可我始终不赞成你杀了小少爷,并不是不想他死,而是这种事一旦发生了就会不断地重演下去。在杀了小少爷之后,我们肯定又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一个接一个地杀掉无辜的人吧?到了那时别说是复仇了,我的精神都要率先崩溃了。”
没等理部回答,他又说道:
“还有说到这个,我劝你还是放弃吧,理部。这个计划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
“为什么?”
理部问道。段内回忆着午时发生的情景,皱着眉头继续说道:
“中午你走了以后我就去了饭店,我带小少爷去了二楼千秋的包间。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也通过这些事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千秋会这么执着地与西塔为敌,只不过是想要向小少爷证明自己罢了。假如真的是因为这么幼稚的理由,那么小少爷一旦死了,他就会失去这个目标,对西塔的敌意大概也不会像以前那么浓厚了吧。但即便他有什么想法又怎么样呢?只要小少爷还在就不会放任他对西塔胡作非为。也就是说这个计划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不管有没有小少爷这个人我们的计划都无法成立。从他回到G市的那一刻起,我们制定的计划就已经成了一个摆设了。”
段内的语气越说越激动,不自觉地一把捏坏了刚拿出来准备抽的烟,将那根烟用力地折成了两截。
“而且那是千秋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出尽了丑,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悲惨的模样,被曾经欺负过的人看到自己如此丑陋的一面一定不好受吧。虽然亲眼看到有人替我惩罚了他,但我心中的仇恨并未因此消失。我过去认为只要千秋消失就行了,不管是谁来动手都可以,但那种想法是错误的,果然还是应该由我来亲自动手才行。看着他当众丢人现眼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一样,当时见识到那个人渣原形毕露,我的脑子里就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我过去连这么软弱无能的人都不敢下手呢?”
理部平静地反驳道:
“即使明白了这一点,但你若是做不到的话也还是毫无意义。你真的下得了手吗?要是能下手的话,过去你有那么多机会早就动手了吧。别忘了我们为什么要制定这个利用西塔来借刀杀人的计划,原因之一不就是因为你根本无法亲自动手吗?你只是个普通人,所以做不出不符合常识的事。但这不是你的错,你永远都不会跟杀人这种事联系在一起,变成杀人犯也根本就不是你人生中的一环。你现在还有反悔的余地,还可以借他人之手向千秋复仇,不要稀里糊涂地被一时热血冲昏了头脑。”
但段内并没有改变主意,固执地说道:
“现在的我跟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如今我已经快要死了,所以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而且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不仅仅是因为病情恶化,我有预感按照这个情形,千秋很可能不久之后就会失去现今的地位。我本来就是靠千秋的关系才能待在千烟会的,要是千秋倒台后不需要我了,那小少爷肯定也不会把我这种毫无利用价值的人留在组织里。那样我就真的没机会再接近千秋了,所以我必须要在那之前下手。”
理部马上接话道:
“可是你有准备过任何计划吗?你完全就是靠着一时冲动做出了这个决定吧。万一他们中途追上来杀了你怎么办?还有伊水学姐呢,你想好要怎么面对她了吗?”
段内闷声不响了很久,才像放弃思考一样自暴自弃地说道:
“我杀了千秋以后就会被他的那些护卫杀死,等我死了就不需要考虑这些事情了。”
“你果然什么都没有想好,而且你很清楚那些人根本就杀不死你。”
段内没有立即回答。就在他想张口说话时,门那边突然传来了响声,他朝门上的小窗望去,门外来了两个人正在试图开门。门没有上锁,但下方的门边跟地板贴得很近,所以比锁了还难打开。尝试开门的那个人以为自己用力的方向错了,便使劲把门向外一拉,结果把好不容易才推开的一点缝隙又关了回去。这时,理部又出声说道:
“还有,我很在意为什么他要让你一个人留在停车场。如果只是不希望被你听到他们的对话,那他把你打发到哪里去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一定要是停车场呢?而且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他连车都留下来给你了?”
带头的那个人终于不耐烦了,粗鲁地把门拍得哐哐响,用隔着门依然听得很清楚的大嗓门对段内吼道:
“喂!里面那个,你是不是叫段内义纪啊?!你个聋子没听到外面有人想进来吗?!还看什么看!赶快过来把门打开啊!”
段内瞥见他们手上有枪,看着门外对理部问道:
“理部,你是不是已经派人过来了?”
理部却疑惑地说道:
“怎么可能,我刚刚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在电脑上查了一下,那个地方距离我这里有将近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就算我提前召集好了人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到你那边去啊。”
话音刚落,两人后面有人伸出一双手,抓住他们的肩膀把挡在前面的人推开走了上来。段内和他对上了视线,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蓝嘉。
“——不好!”
段内大叫一声挂断了电话。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转身拔腿就跑。然而下个瞬间,身后就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声,吓得段内失去了平衡迎面摔倒在地上。但除了几处摔下去后磕破的关节外,段内并没有受伤,他反应过来那一枪是朝天花板开的,只是防止自己逃跑的威慑枪声。
蓝嘉连续踹了三脚暴力地踢开了门,然后招呼自己的两个手下进来把段内架了出去。
段内以为他们是千秋派来抓自己回去接受处罚的,毕竟他会吃那么多苦头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但他们却把他拖到了别克车的面前。蓝嘉命令他打开车门,段内想不通这跟坐他们的车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回去见千秋非要开这辆车不可。段内一解开车锁,蓝嘉就打开驾驶座的车门把他按了进去。蓝嘉的两个手下也打开后车门坐了进来,他自己则绕了一圈坐进了副驾驶座。
蓝嘉一坐下就用枪指着段内的太阳穴,段内不明所以地举起了手,但在狭小的空间里只举到了两耳旁边。蓝嘉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地对他说道:
“你的手机里有小少爷的联系方式吧?现在就打电话叫他下来,不过别暴露我们的存在。”
段内顿时有了一个疯狂的猜想,如果那是真的,那上帝真是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小少爷跟我说一有情况就马上打电话通知他,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什么情况我是不会打电话给他的。你让我在不暴露你们的情况下把他叫下来,这根本就不可能。”
蓝嘉暴躁地对他大喊道:
“这是需要你来动脑筋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也许是在做好与千秋同归于尽的觉悟后就不再贪生怕死了,段内不知道究竟哪来的勇气,有生以来竟然第一次对着比自己强大的人大吼道:
“你自己有办法吗?!不要老是像千秋一样强迫别人做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
蓝嘉意想不到地沉默了。段内从来没有这么心情舒畅过,但他很清楚蓝嘉并不是被自己的气势吓到了,而是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感到恐惧。
就在这时,电梯门打开了,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人正是飞鸟和真影。飞鸟正在打电话,但对面似乎并没有接,段内看到他一直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但嘴巴却没有动过。
蓝嘉这时再次开了口,在段内的耳边低声说道:
——“撞上去。”
另一边,
七原用保鲜膜封好了蛋包饭,虽然她很小心谨慎,但保鲜膜还是不慎碰到了鸡蛋上的番茄酱,把她用番茄酱写好的遥夜的名字弄花了。早知道就不用保鲜膜了。七原看着被压扁黏在一块的字母想到,随即把变得不堪入目的蛋包饭放进冰箱里。放在第一层是最醒目的,一打开冰箱门就能看到了。确认了这一点后,她关上冰箱门离开了厨房,然后走回了客厅,对在餐桌上等候多时的人说道:
“让你久等了,千秋先生。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