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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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水壶伴随一连串水烧开的尖啸喷着蒸汽,煤气灶前的千向关掉火,从炉灶上拿起烧水壶,将热水倒入放好了调料包的泡面中。
超市最近在打折,一个泡面只要90円,千向一口气买了很多回来。只要一千块钱就能吃一个星期,如果是以前听到肯定会觉得是都市传说,这就是所谓的“天无绝人之路”吧。而且除了泡面以外,如今市面上还有速食米饭、速食料理包和速食味噌汤等一系列方便食品,人们只需要烧个水的功夫,就能快速吃上一顿美味的饭,现代技术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进步到这种程度了,令千向十分感慨。
千向把热水加到了注水线的位置,泡面要用到的水意外的多,他想起第一次吃泡面时只把水加到了面饼上面一点,不料三分钟后打开里面一点汤也没有,干巴巴的就像意大利面一样,难怪生产公司要贴心地把注水线标出来。世上应该没几个人像他一样直到20岁才知道泡面的水要加到注水线这种常识吧。千向拿着泡面走向茶几,稍微有点烫手,但泡面碗是隔热的,所以不至于烫得拿不住。
一缕缕白烟从盖子的缝隙中冒了出来,随着千向移动的脚步向后飘去。千向坐了下来,把泡面放在桌面上用遥控器盖住。他点了一根烟。就在他无聊地等待三分钟时,门外久违地响起了敲门声。
“打扰了,请问千向警官在吗?”
“来了。”
千向应了一声,熄掉烟站起身,绕过沙发朝门走去。打开门后,千向终于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个声音听起来那么熟悉了。出现在外面的飞鸟带着友好的笑容向他挥了挥手,和他一起来的是脸包得像木乃伊一样、只露出了眼睛鼻子和嘴巴的鼠王。千向面色凝重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千向没有正眼看过鼠王,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像中午的太阳一样毒辣的目光,由于与这道目光之间没有隔热的铝箔层,他的脸颊被瞪得火辣辣的,皮都好像快要被烫掉一层了。飞鸟并未察觉到空气中的火药味,轻松地笑道:
“调查到一个人的住处对我来说小菜一碟,以后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也可以来找我哦。”
“就凭你这句话我完全可以把你当成跟踪狂抓起来。”
“我不是你的跟踪狂啦,就算闯进你家我也捡不到任何便宜啊。”
飞鸟越过千向的肩膀往里看了一眼,接着看到了茶几上冒着热气的泡面。
“看来你的生活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贫寒啊。”
千向没好脸色地催促道:
“你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飞鸟依然不失礼貌地笑道:
“别那样充满敌意地看着我嘛,我是来给你送那天晚上你忘带的东西的。”
飞鸟说完,鼠王就松开手“嘭”的一声放下了两个大大的袋子,千向觉得听起来就像里头装了几十本厚厚的字典一样,如果把这两个袋子绑到一个人的脚上一定能让他沉到海底去吧。飞鸟若无其事地解释起来:
“这些加起来一共是两亿円,有一半是你战胜对手获得的奖金,另外一半则是我按照约定买你打败黑幻赢来的钱。”
千向赶紧打断了他:
“你不要自说自话!我从来没说过自己要收你的钱!”
飞鸟看穿了他的心事,会心一笑说道:
“放心吧,这不是那种收了就要一辈子任人摆布的钱,我是不会用它来威胁你的。只要你不说,没人知道这笔钱是从哪来的。”
说着,飞鸟又把手挡在嘴边神秘兮兮地说道:
“而且你放心,我已经帮你把五云局长收买好了,他答应我不会让警局里的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的。”
“你不要做多余的事啊!这样不是搞得更像我和黑帮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一样了吗?!总之赶快给我带着你的钱离开这里!”
千向打算把这两袋钱拎起来扔到他的脸上,但他刚靠近一步,鼠王就对他发出了一阵恶犬般富有威胁性的低吼。千向吓得收回了手,惊慌地大叫道:
“你这是带了条狗来吗?!那倒是给他拴好绳子啊!万一他把别人咬了怎么办?!”
“不好意思,我这就让他滚蛋。”
说着,飞鸟就无情地给了站在楼梯边上的鼠王一脚,猝不及防的鼠王惨叫着滚下了台阶。还没等千向从震惊中缓过来,飞鸟就面带微笑地转身离去,一边下楼梯一边自言自语道:
“这下我手头上的问题就全部解决了,我也总算可以安心地回学校了。”
看到飞鸟扬长而去,千向立即回过神来,急忙叫住了他:
“……等一下!还有你的钱……!”
千向匆匆弯下腰去,可当他提起两个袋子时,飞鸟却已然走远了。鼠王的惨叫声听起来越来越远,恐怕他们现在已经到了一楼。这让千向十分伤脑筋,自己总不能提着钱追上去,要是被同事看到就真的解释不清了。思索再三,千向最终决定先回到屋内关上门,然后给地居打了个电话,跟他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收下吧。”
“这样真的好吗?!”
“恭喜你又有钱了。”
“不是这个问题!这可是黑帮的钱啊!”
“那你直接把钱都扔到海里不就行了,何必还要来问我呢?你会来征询我的意见,就说明你自己其实也很想收下这笔钱,只是眼下需要一个人来推动你下定决心吧。”
千向有些无奈地说道:
“你是隔着电话也能读懂人心吗?我确实在从地下拳场回来以后就经常留意有没有银行卡收到转账的短信……”
“看来你的心中已经答案了呢。本人的看法是,两亿円对你家而言可能算不上什么,不过扔了也还是挺可惜的。”
千向挂断电话,仍然犹豫地看着门口的两大袋钱。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跑到茶几面前一看,泡面果然已经泡烂了。
*
敦捧着花从花店里走了出来。不一会,车门就打开了,敦坐了进来,随手把花放在了七原的大腿上。虽然七原刚才在盯着挡风玻璃发呆,但她用余光看到了敦回来的全过程,所以并没有被他吓一跳。敦系好了安全带,用爽朗的声音说道:
“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不过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提出让我陪你去给家人扫墓啊。”
七原转过来问道:
“我这样过了这么久才想起要给家人扫墓是不是不太好?”
敦满不在乎地说道:
“以后再慢慢补偿他们不就好了?不管是谁都会有一段想要逃避过去的时期嘛。你的父亲要是知道你能够面对自己的过去了,一定也会感到很高兴吧!”
七原低头揽了揽怀里的花束,又问道:
“我还是第一次去给别人扫墓,敦先生知道扫墓的时候都要做些什么吗?”
敦拖着长音思考了一会,然后假装手里有酒的样子做了个喝酒的动作,在一旁大声笑道:
“我看就带一瓶好酒过去浇在墓碑上,请他们在下面好好喝一杯吧!”
七原却无情地吐槽道:
“那是电视剧里的做法吧?现实中酒精是会腐蚀墓碑的,最好不要那么做。”
“原来你连这种事都已经查过了啊,真没劲。”
说着,敦就发动了引擎。窗外每隔几秒就有一辆车被甩在后面,七原感觉心里越来越紧张了。敦一路上都在说个不停,七原却一点也听不进去。窗户上倒映出了一张神情僵硬的侧脸,到达目的地的距离飞速缩短,内心这份隐约的不安也在逐渐膨胀。
七原家长眠的墓地坐落于住宅区内,由于道路太窄,车子开进去就出不来了,他们只好把车停在外面的马路上,徒步走了进去。每年的黄金周和盂兰盆节都会有很多人来扫墓,虽然此时的墓地里很冷清,但七原路过的几个墓碑下面都放着新鲜的贡品,一定是其他人几天前就已经来过了。今天的天气很好,屋檐之间的天空晴朗蔚蓝,但居民的房屋挡住了阳光,使周围的环境看起来就像阴天一样。茂密的树叶被风吹动,投在墓碑上的一片浅浅的树影也跟着轻微晃动起来。
这是一个占地不大的墓地,七原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家人的坟墓。她突然愣在原地,墓碑前已经有一束花了,并且香炉里还烧着香,香还很长,显然是刚刚才插上的。七原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切。这时,敦提着借来的扫帚和水桶走了过来,七原看向他询问道:
“敦先生,这些年还有其他什么人会来给我的家人扫墓吗?”
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头雾水地说道:
“真奇怪,据我所知应该是没有的啊。会不会是你父亲的朋友之类的呢?”
七原皱起眉头说道:
“我从来没见过父亲的朋友。”
她看着烟雾缭绕的墓碑,若有所思地低喃道:
“……我对父亲还真是一无所知。”
七原放下花,开始打扫起地上的枯枝败叶。落叶都被扫到一边,敦正准备往墓碑上浇水,七原却要他让自己来。她把扫帚还给敦,从他手里接过了水桶和勺子。她舀了一勺水,正要把手抬起来时,敦突然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了一句: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七原抬起头来问道:
“准备好什么?”
敦坏笑着继续说道:
“你没听说过往墓碑上浇水,亡者的灵魂就会显现吗?你到时可不要被吓到哦。”
“……这种无稽之谈你也相信。”
七原有些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将勺子举过墓碑的头顶。但她的动作却停了下来,只见勺子里的水面似乎在轻轻抖动。看着她的背影,敦收起了笑容,严肃地叫了一声:
“零?”
下一秒,墓地里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声音。七原倒了下去,她没抓住勺子,掉落的勺子砸在墓碑上,里面的水都洒了出来。敦立即上前接住了她。勺子从上面掉了下来,墓碑上的水流到一半就干涸了,形成了一条参差不齐的深色痕迹。七原喘着气抱住了肩膀,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敦先生,我——”
敦打断了她:
“不想说就先别说了。我就知道肯定会变成这样,还好你叫我陪你一起来了,不然只有你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七原却艰难地说道:
“……不,我必须说出来。”
七原从敦的手中滑落,在墓碑面前跪了下来,缓缓地缩成一团。
“……千秋先生来找我的那天晚上,我把过去的事情都想起来了。我父亲是被他的家人杀死的,他是因为我才会被自己的家人杀死的。只是我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而强行将这段记忆从脑海中删除了。”
她痛苦地说道:
“……我的学弟之前对我说,我为了复活父亲而引发火灾只是一场意外。但他错了。是我嫉妒哥哥姐姐,所以就为了夺走父亲的关爱,使用能力清空了父亲对他们的感情。他们就是因为无法忍受父亲的冷漠和疏离,才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全球性火灾’并不是单纯的意外,这一切本来就是因我而起的,是我让所有人都陷入了不幸的深渊,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七原用快要消失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敦无声无息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七原的肩膀停止了颤抖,茫然地回过头看着他,表情看起来如同一件脆弱的易碎品。敦慢慢地露出了笑容,对她说道:
“但是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变成两个了。”
敦一边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一边说道:
——“我会和你一起背负这份罪恶的。”
之后又待了一会,七原和敦就离开了墓地。这时,寺庙里也有一个身影走了出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彼此,三人就这样稀松平常地在街道中间相互交错。那人停在墓地入口,看到墓碑前又多了一束花,他不禁露出略微吃惊的表情,随即又看向二人离去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一切。季节已经来到夏天,但他却穿着风衣,戴着围巾。七原和敦并排走着,可他却唯独注视着七原的背影。他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拿出眼镜布擦拭着,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七原零……吗?终于能够确认你的身份了呢。”
*
乙世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已经是晚上了,她朝床头柜看了一眼,晚餐的空盘子还没有收走,她想起真影好像说过他今晚要去酒吧看店。肚子总感觉又有点饿了呢,厨房的冰箱里应该还有什么吃的吧。这么想着,乙世下了床,慢悠悠地走向房门。
鸦雀无声的走廊上清晰地响起了一道开门声。他们都没回来,家里一片漆黑,乙世早已习惯不开灯的感觉,摸黑走下了楼梯。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客厅里透出了一丝幽蓝的光芒。乙世走进客厅。下个瞬间,一个枪口抵住了她的脑袋,乙世愣了一下,对方二话不说就扣下了扳机。“砰”的一声,乙世的大脑离线了,眼球接收的画面也顿时失去信号。子弹穿透了她的头部,在另一边的太阳穴炸开了一片血花。
乙世斜着倒了下去。一个有着狐狸般细长眼睛的黑发男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的身上穿着跟乙世一样的作战服。看着倒在地上的乙世,男人淡然地摸了摸下巴,发出清冷的声音有些失望地说道:
“还真如传闻中所说的一样变弱了啊,居然会沦落到连那种开枪速度都反应不过来,这样就算杀了你也没有任何成就感了啊。”
说着,男子一脸无趣地蹲下来检查乙世的尸体。
就在这时,乙世的手突然抬了起来,男人惊愕地站起身,一道白色的弧线飞快地贴着他的喉结划了过去。男人踉跄地后退几步,他摸了一下喉咙,发现喉咙被划开了,但伤口很浅,只流了一点点血。如果刚才反应再慢一秒,那他估计已经一命呜呼了吧。他向前看去,乙世缓缓地站了起来,转过头看向他,微笑着向他展示手中的武器。那是一把银色餐刀。是乙世离开房间之前,从晚餐的空盘子里拿走的。男人流着冷汗,勉强挤出笑容问道:
“……你是怎么发觉有人藏在家里的?”
乙世轻轻地用刀尖戳着下巴,一脸平静地笑道:
“因为实在太安静了,平常这个时候都能听见狗叫声,可今晚院子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男子苦笑着说道: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又为何还会中枪呢?”
乙世不以为意地说道:
“我只是想利用你来测试一下自己的身体恢复到什么程度了而已。你又为什么不在我下楼梯的时候就开枪杀了我呢?该不会是没开灯太黑了看不清吧?想不到堂堂西塔第一的神枪手居然也落魄到这般田地了啊。”
男子耸了耸肩,说道: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会选择比较慎重的做法也很正常吧?只是就算这样也还是失败了。真是的,头都被打爆了还能复活也太犯规了。”
乙世又问道:
“对了,你该不会把那两条狗给杀了吧?如果是的话你就只能自求多福了,敦敦知道后一定会把你追杀到天涯海角的。”
男子却说道:
“怎么会,它们只是睡着了而已,我的目标从头到尾就只有你一个人啊。”
话音刚落,男子就骤然举起了手枪。见状,乙世迅速将餐刀扔向了他。男子扭头躲过了刀锋,乙世趁机冲向他,一把抓住枪管,摸到两侧的卡榫向上一顶,流畅地卸下了手枪的套筒,紧接着转身对他使出了一记后旋踢。男子被踢到后面的酒柜上,柜子上层的酒瓶在摇晃中掉了下来,接连砸在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
乙世悠闲地走了过来,对他说道:
“看来这次又是我赢了呢。”
男子抬起头,有些不爽地笑道:
“……这可不一定呢。”
客厅里再度发出了一阵叮叮当当的打斗声,然后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门开了。
“乙世,我们回来啦,你睡了没有?我们给你带了好吃的生拌牛肉回来哦。啊还有,你猜我刚才看到什么了?彗星和光速居然就躺在草坪上睡着了,它们怎么不回狗屋睡觉啊?而且怎么叫也叫不醒,真不知道它们白天都干什么去了。话说饭碗里的那两块肉是你给它们吃的吗?我怎么不记得自己给它们买过这么低级的肉啊。”
敦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然后才发现家里不知为何变得像战地废墟一样。穿着睡衣的乙世躺在地上对着一个全副武装的陌生男子使用十字锁喉,若无其事地对他说道:
“哟,敦敦,你们回来啦。”
七原不明所以地问道:
“……这个人是谁?”
乙世停止了用力,如梦初醒地说道:
“啊,好险,差点就让他断气了呢。”
乙世松开手,把已经口吐白沫的男子挪到一边,站起来介绍道:
“这个擅自闯进别人家的男人叫青羽利林,和濑虎一样都是我在西塔的队友。实力方面嘛,枪法和头脑都是一流的,除了一有机会就想杀了我这点很烦以外,总体来说还算是一名合格的队友。”
敦来到青羽身旁蹲下看了一眼,回过头向乙世问道:
“那现在要拿他怎么办?”
“帮我把他扔到外面去吧敦敦,谢谢你。”
说完,乙世转过身挥了一下手便朝楼上走去。七原让她等一下,脱掉鞋追了上去。敦扛着昏迷的青羽从七原身边经过,在门口像丢弃一个麻袋一样随手把他扔在院子里,关上了门。
乙世回到房间,七原也紧随其后。乙世一边背对着她伸懒腰,一边发出用力的声音说道:
“你进来干嘛?不会是今晚又想跟我睡吧?”
七原径直问道:
“为什么西塔的执行官会出现在这里?”
乙世稍作思考,说道:
“虽然我刚刚说过他整天想着杀我,但我也知道他是不会为了杀我专门跑一趟的,我想他此行的目的,大概是代表西塔的意思来接我回去吧。”
七原担忧地问道:
“你要回去了吗?可是‘东塔’那两个逃走的‘缺失者’的事情不是还没解决吗?”
乙世意味深长地笑道:
“看来是西塔中发生了什么比这更要紧的事呢。”
七原露出悲伤的表情,小声问道:
“……你必须回去吗?”
“不如说这次难得允许我在这边待了将近一个月,以往可都是最多待个两三天就要回去了的。”
七原脱口而出道:
“我不要。”
“不要什么?”
七原发出轻如鸿毛的声音说道:
“……我不要你死。”
乙世放下双手,侧过身来。七原直视着她的双眼说道:
“你的‘灰烬之力’使用次数应该已经快要达到极限了,而你剩余的寿命究竟还能让你使用几次能力呢?也许是十次,但也可能只要再用一次就会要了你的命。如果你再遇到比这次更危险,让你不得不使用‘灰烬之力’的处境,那么你说不定真的会死……”
月光穿过窗帘的缝隙透了进来,凌乱的床上浮现出一条细长的光路,窗帘的边缘在夜风的不断吹拂下微微摆动,那道光线照亮的范围也时大时小。乙世背着光在床上坐了下来,七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问道:
“你想知道我即便是这样的身体也还要坚持的理由吗?”
七原有些意外,犹豫地开口道:
“……可以对我说吗?”
乙世微微一笑,说道:
“没问题。难得你对我坦诚一次,我也稍微告诉你一些关于我的事吧。”
七原沉默不语。乙世缓缓地讲了起来:
“我曾经被一个人救了一命。他毫不介意我的外表,就像拯救一个寻常的生命一样对我施以援手,如果没有他的话,我或许在诞生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那个人就是当时老师的长官,他的名字叫镜极。”
七原愕然地重复了一遍:
“……镜?”
乙世肯定地回道:
“没错,他就是辉月父亲的兄长,也是昔日镜家的第三代家主。”
她继续说道:
“辉月那一晚曾在押运车上说过,他们家的第三代一生都在努力拯救各种各样的‘缺失者’,也就是说,‘缺失病’并不是在‘全球性火灾’之后才产生的,早在‘全球性火灾’发生之前,这个国家就陆陆续续地发生过好几次小规模的‘火灾’,因此‘缺失者’也是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的。而不让世人知晓他们的存在是极的决定,这是为了维护他们正常生活的权利。极和他的家人穷极一生拯救那些不幸的‘缺失者’,这条道路的艰难超乎想象,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因为极就是高尚与美好的化身。而他也正是被自己的这一点给害死的。”
乙世释然一笑,有些羡慕地说道:
“如果那个时候极还在,那么就算知道了镜灰羽背叛他的事,我想他也一定会选择原谅自己的弟弟吧。但遗憾的是我并不是他,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七原依然保持沉默。接着,乙世的声音渐渐冰冷。
“西塔中的每个人都知道‘缺失者’的存在,因此反对极的对策的人也不在少数,老师和他的副官镜灰羽就是其中之一。为了夺取西塔的主导权,他们需要一个扳倒极的契机,恰好这时,那场名为‘全球性火灾’的灾难发生了。‘火灾’的发生与‘缺失者’无关,而是由某种未知生命引发的超自然现象,这是西塔内部在‘全球性火灾’发生之前就已经确定的事实。但在‘全球性火灾’发生之后,社会上却流行起了‘全球性火灾’是由‘缺失者’引发的声音,因为只有这么做,才能让极身败名裂。”
七原翕动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乙世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极帮助‘缺失者’的含义翻天覆地,他的行为被认为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造反,接纳‘缺失者’的做法也被解释为私藏重兵。极成为了背叛者,在悬崖上被乱枪扫射,尸首坠落深渊,不知所踪。”
乙世自嘲地笑道:
“极死后,我成为了老师的人。在老师上任接管西塔之后,‘缺失者’的存在被公之于众,他们从此成为了世人眼中的祸害,遭到非人的待遇,丧失身为人的尊严,连正常生活的权利都被剥夺。而我也听从老师的命令,将‘缺失者’称为‘烟蒂’,对他们施加必要的压迫,并且不断狩猎那些心怀不轨的‘缺失者’。你明白吗?这表示我正在亲手摧毁自己最尊敬的人一生的心血结晶。但是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必须这么做,好不容易才爬上‘代理人’的位置,我绝对不能轻易下来。”
说完,乙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七原后悔地说道:
“……抱歉,乙世,我以前没想过原来连你也受到了火灾的牵连。”
七原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乙世,难道你其实一直都在怨恨我吗?”
乙世笑了,说道:
“你想听实话吗?”
七原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拖了很久才说道:
“……你要恨我也无所谓,我只是想保护你,不想看到你回去送死。”
乙世突然问道: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怎么做?”
七原低语道:
“……我不会让你死的。”
乙世一针见血地问道:
“你要用‘灰烬之力’来让我复活吗?就像当年对你的父亲一样。”
七原迟缓地回答道:
“……我不知道。”
乙世的嘴角失去了笑容,毫不犹豫地说道:
——“如果你想这么做,我就杀了你。”
七原浑身一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突然在说什么?”
乙世露出了冷酷的笑容。
“杀死你一直都是我的工作,只是后来排在了协助你拯救世界之后罢了。不过,最近就连我都开始觉得你的进度是否有点太磨蹭了?”
七原低声下气地说道:
“……我一直都有在努力。”
“你指的是满足大家一些微不足道的要求来安抚自己内心的罪恶感吗?”
“……我不是为了安抚罪恶感才帮助他们的。”
“但你无法避免自己会因此俘获大家的喜爱。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被他们的好意淹没,在温柔的潮水中渐渐接受罪不可赦的自己,并且觉得曾经的过错并非不可饶恕,无论重复几次都可以简单挽回。友情不适合你,你不是为了被人们包容和接纳而活下来的。”
七原终于提高了音量说道: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么刻薄的话呢?我不是希望得到你的原谅,我是因为在乎你才会那么说的啊!”
乙世冷若冰霜地说道:
“你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执着?我只是出于工作需要才会扮演你理想中完美的朋友。你最好不要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抱有任何幻想。”
七原无言以对,无力感向她袭来,身体顿时变得沉重不堪,感觉不管再说什么都很苍白。乙世的面孔突然显得那么陌生。一想到乙世只会对她展现这么冰冷的一面,七原就觉得呼吸困难,心脏也难受得快要爆炸了。真实原来是这么痛苦,不禁让她孩子气地认为早知道活在虚假中就好了。乙世从床上跳了下来,路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七原身边,走到后面打开了衣柜。
“你也不要太依赖敦敦了。”
乙世换好作战服后走到她的背后说道。七原幽幽地回应道:
“……我没有给敦先生添过麻烦。”
乙世冷笑一声,清楚地解释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想要提醒你,不要因为无论你怎样犯错敦敦都不会责怪你,就心安理得地去做一些自以为对的傻事。”
说完,乙世门也不关就离开了房间。又过了一段时间,七原也出现在一楼的走廊上,敦在客厅里看到后喊了一声:
“嗯?零,你今晚要回家吗?”
但七原却充耳不闻,双目无神地从客厅面前走了过去。敦察觉到异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七原又来到了她和乙世吃关东煮的那条公路,然而一切都已经不似从前。走着走着,七原在杂草丛生的河堤上停下脚步。她忽然把双手伸向脖子,将指甲嵌入皮肤中用力地向下抓去。脖子的两侧都被抓破,鲜血从指甲缝中渗了出来,但不知为何,她却完全感受不到疼痛。这时,有人抓住她的双手制止了她的自残行为。
敦在她的身后说道:
“你不用总是通过伤害自己来缓解痛苦。”
七原却大吼了一句:
“别管我!”
敦吃了一惊,放开了手。
七原对脖子上的伤口不管不顾,像幽灵一样摇摇晃晃地飘向了远方。
*
THE ONE抖了抖耳朵,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向家门口。外面的门锁发出了细微的声音,一道清脆的开锁声响起,门被打开了,玄关处亮起了一束明亮的白光,一条瘦长的黑色人影逆光站在门口。THE ONE打了个哈欠,发出懒惰的声音问道:“你回来啦,今晚不在她家过夜吗?”人影并没有回答它,安静地关上了门。室内再度回归黑暗。
对方不知什么时候脱了鞋子,一阵只穿了袜子的脚步声静悄悄地走在地板上,似乎正朝着这边逐渐靠近。过了一会,阴影中走出了两条看起来是双腿的影子。THE ONE感受到一股同类的气息,疑惑地歪了歪头,不确定地呢喃道:
“你是?”
对方端正地在地上跪坐下来,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毕恭毕敬地说道:
“你好,PHANTOM。我今天刚好来到这边,所以就顺便来见见你。”
从一团漆黑的面部阴影中传出了少年的声音。THE ONE似乎对他的身份有了答案,饶有兴致地说道:
“连一向很低调的你都选择主动现身了,看来事情已经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呢。然后呢,你这次又换了个什么新身份?”
少年礼貌地说道:
“我有很多个名字,要说其中最知名的一个,我想应该是‘DEEP BLUE’吧。”
THE ONE却微笑道:
——“最为人熟知的一个难道不是‘战争之子’吗?”
少年的语气依旧友善,但声音中的笑意却消失了。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为了我们接下来能够和睦相处,以后还是不要这样叫了吧。”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嗯。你的加入对我是必要的,你也希望看到她死,所以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的吧?”
“这么说你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呢。”
“是啊,因为刚好有个人可以利用一下。”
“失败的话可是会死的哦。”
“但如果成功了,我就能从自己的命运中解脱了。”
少年伸手抱起THE ONE,将它的圆脸凑到面前说道:
“理部在楼下等着呢,我们走吧。”
少年走出七原的家关上门,抱着怀里的三花猫走向电梯间。电梯门开了,七原走了出来,少年与她擦肩而过走进电梯,七原却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七原回到家门口,但却迟迟没有开门进去。她退到走廊的护栏上,抱着膝盖坐了下来,将脸埋了进去。有人走到她的面前,天花板上的灯光消失了,七原感觉到头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她困惑地抬起头,敦的脸顿时映入眼帘。七原一脸吃惊,不敢相信地问道:
“敦……先生?”
敦低头看着她问道:
“怎么了?干嘛不回家,一个人坐在这里哭啊?”
七原红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敦笑眯眯地问:
“为什么?就因为你像突然回到叛逆期一样吼了我一声吗?”
“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七原移开了视线,低下头带着哭腔说道: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你在我说要离开矢岛家后,就带着我来到了这个屋子。你说还会再来看我的就关上了门,可当时你的背影看起来就好像要永远消失了一样。我一个人站在门后,就像被抛弃在连声音都传达不了的黑暗宇宙中,再也不会被人找到了。”
敦弯下腰摸着她的头,开朗地笑道:
“但那个故事最后不也是个好结局吗?”
七原噙着眼泪,忍不住问道:
“敦先生,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我和乙世的?”
敦露出亲切的微笑,不假思索地说道:
“你们就像玫瑰和刺,她是玫瑰,你是刺。”
“……你以为你是英格玛·伯格曼吗?”
七原布满泪痕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不悦。
“但不论你是什么,我都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敦又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顶,直起腰说道:
“今晚我会留下来陪你的。放心吧,你的房间我不进,我会乖乖滚去睡沙发的。”
“……你不用睡沙发。”
七原吸了一下鼻子,有些别扭地说道:
“……我会把客房给你整理出来的。”
说完这些,七原站了起来,用衣袖擦掉眼泪。她看到敦提着一个便利店的袋子,下意识地问道:
“这是什么?”
敦看了一下袋子,随意地说道:
“这个啊,本来是想着买点雪糕当慰问品说不定能让你的心情变好一点的,但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所以就把每种口味都买了。”
“……笨蛋,你一下子买这么多我怎么吃得完。”
敦却笑道:
“没关系,夏天还很长呢。”
《G.C.S.新东京旅行手册》第二卷(上)——请不要攻击河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