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世界原本就是为这种漾溢着如此辉煌的死亡而准备的,那么,与此同时,世界即使为之而毁灭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
——《午后曳航》三岛由纪夫
《G.C.S.新东京旅行手册Ⅱ下》
第二卷下——与我同行
序章:蝴蝶
从紧闭的书房门后流出了《幻想即兴曲》的旋律。
天色微明,书房内的七原却已经一反常态地换好了衣服。她神情平静地闭着眼睛,独自坐在一架闪着崭新的金属光泽的钢琴面前,专注地弹奏着。
书房里没有开灯,清晨微弱的阳光通过窗帘中间的缝隙进入昏暗的室内,使侧对着窗帘的七原和钢琴的轮廓散发出了淡淡的白光。就算完全不看键盘,七原也能像精密机械一样准确无误地敲击出正确的音符,如果此时送她这架钢琴的伊水就在身边的话,一定又会兴奋地对自己称赞不已了吧。但这对自己而言就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已。
太阳渐渐升高,七原的手背感受到了一丝阳光的温度,无数发光的细小尘埃在头顶的光路中凌乱地飞舞,那天在伊水的音乐教室里好像也出现过类似的场景吧。弹着这个伊水的礼物——确切地说应该是她的遗物的施坦威钢琴时,七原想起伊水曾经对她说过,只要开始弹奏就可以忘记一切悲伤的事物。可无论她如何敲打键盘,脑海中也仍然会不停地浮现出乙世那天晚上所说的话语。
七原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变快了。《秋日奏鸣曲》中英格丽·褒曼扮演的母亲在指点女儿钢琴时对她说:“肖邦是感情丰富,而非多愁善感。”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也是这样的,她在弹的已经不是肖邦了,但她的双手却仍然没有停下。可无论演奏多么激烈,钢琴曲慷慨激昂的声浪也无法淹没那些为她带来痛苦的话语,乙世的声音毫不受阻地穿透了钢琴曲形成的屏障,仿佛就在耳边一般清晰地回荡在她的脑海中。七原的耳畔已然听不见任何钢琴声了,她只能不断地加速、加速......
下一刻,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将七原从失控边缘拉了回来。钢琴声戛然而止,七原睁开眼睛,缓缓地抬起手,看着完全肿起来的小指关节。从刚才的触感来看,应该是没注意用力地朝着两个琴键中间按了下去,造成了骨折。七原微微弯曲手指,受伤的部位立即传来了一道强烈的刺痛,她不禁皱起了眉头,轻轻地“嘶......”了一声。
门外传来敲门声,遥夜开了进来,对她说道:
“前辈,早餐已经做好了哦。”
七原应了一声,起身走向了客厅。
两人来到摆好饭菜的餐桌旁坐了下来。七原发现小指又能弯曲了,她先是端起盛着味噌汤的小碗,拿到嘴边稍微抿了一小口。味道很糟糕,只有一股古怪的咸味,但是为了不打击遥夜的信心,七原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吃起了米饭。
遥夜这时放下了碗筷,说道:
“对了前辈,我们来切蛋糕吧。”
说着,遥夜站起身来,拿起了放在蛋糕旁的菜刀。七原低头吃着饭,在心中想到:今天是什么纪念日吗?下个瞬间,碗中的饭粒忽然暗了下来,一个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她的身上。七原惊讶地抬起头看着遥夜,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遥夜突然扑过来一刀捅向了她的腹部。七原瞪大双眼愕然地看向遥夜的头顶,浑身颤抖地说道:
“......雾宫......君?”
遥夜缓缓地抬起了头,他的瞳孔被虹色占据,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七原顿时咬紧牙关,发出低沉的声音愤怒地喊出了那个名字:
“......ONE!”
THE ONE猛地抽出菜刀向后退去,将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笑着说道:
“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哦,想想这孩子会怎么样吧。”
七原从椅子上摔了下来。鲜血抑制不住地从伤口中涌出体外,成片地顺着衣服下摆注入到地板的缝中,一点点向前延伸着填满了那条狭长的夹缝。她努力仰着头,怒不可遏地瞪视着THE ONE。THE ONE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轻蔑地对她说道:
“你果然下不了手,这就是你这个人最大的弱点。”
THE ONE举起了刀,高声喊道:
“去死吧!”
说完,THE ONE将菜刀朝着七原猛地挥了下来。
七原眼前一黑,接着猛然惊醒了。
......原来是个梦啊。
七原动作迟缓地坐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额头,发现上面全是冷汗。说起来,遥夜因为要准备马拉松大会,最近每天都会一大早就跑去晨练,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过早餐了。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做这样的梦吗?可是为什么会梦到遥夜被THE ONE附身捅了自己这种内容呢?明明她都不在这里了。七原也想不明白,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话说自己刚刚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是个梦,完全信以为真了啊。七原想到了大卫·林奇的知名电影《穆赫兰道》,这部电影的叙事手法十分独特,电影的前半段看似是在描述一些真实发生的事情,实际上讲述的却是一个人妄想出来的梦境。可当观众以为后半段就是现实时,画面中却又开始陆续出现一些诡异的现象。观众就这样慢慢感到现实与梦境的界线越来越模糊,逐渐变得难以分辨二者之间的差异。
七原下了床,进行了一番洗漱更衣,又和前几天一样一个人吃完了早餐,接着便出门上学了。
在电车即将关门之前上了车,七原移动到空旷的地方抓住了扶手。电车很快就动了起来,她的身体也随着车厢轻微地摇晃着。
车厢里的每个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手机,七原也戴着耳机安静地划着手机屏幕。电车里一如既往地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灰烬的味道,“缺失者”可以若无其事地与普通人坐在同一班电车里,这里就是一座这样的城市。但是这种日子能够持续多久呢?大家大概只会关心明天,或是明年、十年后这样长远的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假如这份理所当然的日常会在一个月后毁灭,今天的世界中恐怕也没有任何人会在意吧。
几个学生零零散散地走进校园,穿过校门,七原一边划手机一边低头走着。这时,一个足球滚到了她的脚边。七原停下脚步看着它,足球社的队长从球场那边跑了过来,站在跑道上冲她笑着打招呼道:
“不好意思,七原同学,能拜托你帮我把球踢过来吗?”
七原扭头望去,看到球门就在旁边。这里离球门很近,搞不好可以直接射门啊。她回过头,不经意地与队长身后的队员对视了一眼。那名队员一瞬间就明白了七原的想法,眼神顿时变得认真起来,露出了一副在心里默默为她加油的表情。
在全员的注视下,七原向后抬起了脚,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她一脚踢向足球,小腿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从足球上方划了过去。
所有人都沉默了。七原默默地蹲下去,抱起了足球,起身扔给了呆若木鸡的队长。随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足球场上仍然鸦雀无声,队长的声音从后方追了上来,这位阳光帅气、品学兼优、深受后辈们爱戴,同时也是无数女孩梦中情人的学长,用充分体现出他完美性格的爽朗声线,在她身后热情地说道:
“大家一开始都是这样的,请不要在意!”
求你别说了,有的时候假装没看见也是一种体贴。
走到教室门口时,七原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七原同学!”
是木崎同学。七原正准备转身时,木崎又大喊了一声:
“等等!你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不要动!”
七原的动作马上顿住了。接着,身后传来了一阵奔跑的声音,就在七原疑惑时,木崎一下子扑到了她的背上,从后面抱住她高兴地说道:
“好久不见!七原同学!”
七原差点被她推倒,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她有些无奈地扬起了嘴角,微笑着回应道:
“好久不见,木崎同学。”
“早啊,零,有半个月没见了呢。”
桑原也走了过来对她说道。
“早上好,桑原同学。”
木崎放开了七原,七原转过身向桑原问道:
“你们接下来是什么课?”
木崎回到了桑原身边,桑原说道:
“我们两个都是英语,零呢?”
“我是世界史。”
桑原听后便转过身去,伸出一只手对她说道:
“我知道了,那待会在食堂见。”
上午的课程结束,七原正端着托盘在食堂里左顾右盼,就听见桑原远远地叫了她一声:
“零,在这里,过来坐吧。”
七原循声望去,桑原和木崎并排坐在中间的一张桌子上,朝她招了招手。
她走向那张桌子,在她们对面坐了下来。她们两个一个吃的是意大利面,一个吃的是茄汁汉堡肉,二人中间还放着一大碟薯条,大概是她们AA买的吧。七原吃的则是南瓜炖牛肉和苦瓜炒豆腐,主食是朴实无华的米饭和味噌汤。桑原一边咀嚼面条,一边开口问道:
“怎么样?零,假期。”
“没怎么样,还是那么无趣。抱歉,一整个假期都没有联系你们。”
“不不,没关系,反正我就算放假也还是要给家里的小餐馆帮忙。”
“我也是!一直被家里人强迫着跑亲戚,快要累死我了!”
桑原说着一脸哀怨地捶了下肩膀。
“真好啊,不像我什么都没做。”
桑原又说道:
“对了,我还趁着放假的时候把头发重新烫了一下,看起来怎么样?”
“很好看呢。”
“有吗?感觉和以前一样普通啊。”
“不会说话可以不要说谢谢!”
两人笑着动手打闹起来。七原只是沉默不语地吃着饭,桑原和木崎安静了下来,桑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温柔地问道:
“怎么了?零,发生什么事了吗?说起来你黄金周之后又请了几天假才回来上学,该不会是遇上什么事了吧?”
七原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问道:
“什么都没有啊,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桑原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总感觉,你的表情看上去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七原困惑地说:
“有吗?我不是一直都是这副表情吗?”
“话是这么说——”
桑原略微别过脸朝木崎看了一眼,接着又转回来看着七原说道:
“对别人来说可能是这样,但我们是你的朋友,所以是能看得出来的,对吧?”
说着,桑原又朝木崎看了一眼,像是在寻求她的赞同。木崎也点了点头。
七原沉思了一会,放下了碗,淡淡地说道:
“......嗯,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跟一个人吵了一架罢了。不,那应该不算是吵架,根本就是我单方面挨骂而已。”
桑原问道:
“对方是?”
七原思考着措辞,一脸困扰地说道:
“她是我的一个,呃,年龄稍大的——朋友的女儿。”
桑原模仿着她的口吻问道:
“那这个你年龄稍大的——朋友的女儿,是你的朋友吗?”
七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怎么可能。我只是不想让朋友为难才会不断跟她保持来往的。”
桑原不由得笑了出来,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说道:
“什么嘛!害得我还以为你被人甩了呢!”
“到底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可不是朋友的人说的话为什么会让你这么在意呢?”
“没错!我也想听!总觉得这里面好像很有故事呢~这份薯条真是买对了嘿嘿。”
“慢着,你们是来看戏的吧?”
“怎么会~是聆听啦聆听。”
“算了,早知道你们会笑话我刚才就不说了,真火大。”
“哈哈哈,抱歉抱歉,不要生气嘛。”
七原没理会她们的笑声,径自移开了视线,一脸郁闷地说道:
“不过,她确实各方面都是完美的,长得也很好看,你们要是见过她,就会觉得我这样的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木崎却信誓旦旦地说道:
“怎么会呢!不管别人再怎么好,七原同学在我心里都永远是最好的!”
桑原也附和道:
“就是,你太谦虚了啦。”
“是吗,谢谢。”
七原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继续拿起了饭碗。下个瞬间,她的身旁忽然传来了一道悦耳的声音。
“你们好啊,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七原看了过去,只见乙世神色轻松地在旁边坐了下来。七原吃惊地看着她,难以置信地叫道:
“......乙世?”
桑原突然说道:
“零,我觉得你说得真对。”
“欸?”
七原茫然地回过头,看见桑原和木崎都两眼发直地看着乙世,木崎也眼神迷离地说道:
“对不起,七原同学,我好像要背叛你了。”
“等一下,木崎同学,你刚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
这时,七原忽然意识到一丝不对劲。
奇怪......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
乙世睁开了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清晰。走廊外面寂静无声,听不到巡逻者路过的脚步声。乙世坐起身下了床,带上准备好的东西,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她掩人耳目地来到了铁丝网边上,确认四下无人后,先是把包从上方扔到了铁丝网对面,然后敏捷地爬上铁丝网翻了过去。她刚一落地,背后就发出了亮光。他们已经发现了她不在的事实,正拿着手电筒在基地里到处寻找自己的踪迹。乙世起身飞快地跑进森林,迅速消去了踪影。
借着月色,乙世走出森林,来到了一个悬崖上。
就是这里吧。极坠崖的地方。
乙世从包里拿出了伸缩带,将一端系在自己的腰上,另一端则固定在面前那棵粗壮的大树上。随后,她慢慢地倒退到悬崖边,然后抓着地面边缘谨慎地爬下了悬崖。双脚都踩到支撑点后,乙世开始一点点地放长绳子,顺着岩壁步步为营地向下爬去。
由于没有照明设备,乙世只得依靠四肢艰难地摸索着支点。她的手指被岩石划得伤痕累累,她忍着疼痛向下看去,但下面完全笼罩在黑暗中,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片模糊的树影。祸不单行,伸缩带的长度还在此刻达到极限了。
虽然不清楚此处距离地面的高度是多少,但如今只有这样做才是最快的。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乙世深吸一口气,随即拔出短刀割断了带子。
失重感紧随而至,乙世的身体像铁块一样不受控制地推开下坠中的空气阻力,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动静掉进了一片树叶中。耳边连续不断地响起树叶的摩擦声,在接连折断了几根树枝后,乙世重重地摔在地上。这里的地面泥土松软,上面铺满了一层厚厚的枯叶,多少为她缓冲了一些坠落带来的冲击力。乙世缓缓地撑起了上身,她的眼角亮起了一星火光,唐神蕉鹿点了一根烟,从坐着的树根上站起来说道:
“乙世,你还是来了啊。”
乙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蕉鹿拔出了佩剑,冷冷地说道:
“你令我很失望。”
说完,他便提着剑冲向了乙世。
“——乙世!”
七原大叫一声坐了起来,猛地从梦中惊醒。
闹钟声不停地响着。
什么啊......原来全都是梦啊......
七原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现在才刚刚七点。原来她根本就没去上学,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她喘着气,无力地躺了回去。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今早会一直做梦呢?
与此同时,倦意再度袭来,七原没有敌过它的侵袭,再次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