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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七原和辉月来到了旅馆后面的停车场。停车场里空无一人,停在里面的车也没有几辆,到处都是空着的停车位。他们在路灯下方的停车位停下脚步,凄凉的白光照亮了这个用黄色油漆画出的区域,将地上两个平行的影子拖得很长。两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对方,最先开口的人是辉月。
“久违了呢,七原君。”
七原声音平淡地说道:
“是啊。起初我从葵奶奶的口中听到你的名字时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吓了我一跳。”
辉月仍是从前那副拘谨的口吻说道:
“很抱歉让你担心了。不过如你所见,我一切安好,请放心吧。”
他虽这么说,但他的脸色却比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时憔悴了许多。七原告诉辉月,自己在来之前已经从葵那里了解到了事情的始末,包括他那日带回的消息并没有在西塔内部翻出什么浪花一事。葵对她说,尽管他们迅速验明了那具遗体就是赤林京一本人,但也只是证实了辉月所说的并非谎言,这件事最终还是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辉月叹了一口气,面色沉重地说道: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等待,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你一定感到很失望吧。”
但事情过去这么久,辉月那边却迟迟没有回音,七原的生活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即便今晚没有从葵的口中得知这些,结果也早已一目了然了。她淡淡地说道:
“说实话,这才是我想象中的结果。”
七原故意用了调侃的语气,但辉月根本没有心情跟她说笑,严肃的神情并未缓和下来。他低头盯着处在阴影中的鞋尖,镶在上面的两块金甲散发的光芒似乎也变得黯淡了。
“对于我的一切提议,唐神指挥官只用了几句话就全部驳回了。第一,我们只成功了一次,不足以作为参考,况且治愈的结果也许会根据‘缺失者’的体质产生变化。
“第二,不是所有‘缺失者’都希望治愈‘缺失病’,强迫他们接受治疗有可能会引起暴动,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第三,如今的社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加入了‘缺失者’这一存在才能够正常运转的,强行拆除‘缺失者’这颗齿轮只会导致秩序崩坏,想要打破并重建新的秩序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
“每一条都令人无法反驳,这也是西塔为什么对外隐瞒‘缺失病’可以治愈之事的原因。他还说,不是所有的变革都是‘天鹅绒革命’,现阶段保持原状才是最佳选项。听到这句话,那些原本打算有所行动的高层也全都被他说服了。”
如果自己是西塔的一员,大概也会觉得唐神的话才是真理吧。七原想到。辉月目光黯淡地继续说道:
“就算乙世站在我这边,目前的我们也不可能撼动得了唐神指挥官的主导地位,这就是现实。唯一能够对他施加压力的只有矢岛大臣,但直到这几天,我才终于有机会在任务结束的返程途中经过这座小镇拜访他的家人,也就是他的母亲葵夫人。而且我其实还是有些踌躇,事到如今再通过葵夫人向大臣报告此事已经意义不大了,我也不想为了自身的利益将她的家人牵扯进来。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改变了主意。”
所谓的“最近”,也就是黄金周,在这期间发生的事情指的果然只有那件。七原向他问道:
“镜长官说的是‘东塔’那两个逃犯的事吧?”
虽然是疑问句但却是肯定的语气。辉月点了点头,但他没有立刻回答,还用手势示意七原先不要说话。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并慎重地回头查看了一圈停在身后的那些车,仔细观察每扇车窗后面是不是真的没有人影。在确保了没有其他人会听到接下来的这段对话后,他才终于对七原说道:
“事实上,西塔已经决定不管这件事了。”
七原的瞳孔颤抖了一下,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镇定地追问道:
“‘不管了’是什么意思?”
辉月像是早已体验过七原此刻的心境,漠然地说道:
“组织内部也是议论纷纷,还有不少人在阴谋论。那些人是怎么说的,我想不用我多说,以你的头脑也能想象得到。”
七原垂下视线陷入思考,神情中的厌恶随着脑海中浮现的猜想越来越多而愈发强烈。她开口了,四周安静得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唇齿开启的声音。
“无非就是说他想借由放任那两个逃走的‘缺失者’为非作歹,来加剧人们对于这一群体的排斥,还有让大家明白西塔的重要性什么的吧。不过倒还真像他的作风呢。”
辉月点了点沉重的头,说道:
“虽然我们的人表面上还在坚持搜查,但那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他们其实早就没心思管这件事了。”
难怪他们要那么急着召回乙世。七原冷酷地说道:
“‘东塔’的那些人恐怕死也想不到西塔居然会有支持自己的一天吧。”
辉月继续说道:
“他的行为让我下定决心必须要让大臣知道这件事。而且我出来还有一个重要目的,那就是要与你取得联系,七原君。只有你才可以打破这一僵局,代替我们注意那两个逃犯往后的动向。只是,我本来是想请葵夫人帮我转告这些话的,却没想到你居然也来到了这座小镇上,这对我来说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辉月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但七原从刚才起就是一副托着腮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听到辉月后面都说了什么。她把手放了下去,点头回答道:
“我知道了,镜长官。但你呢?处理完这些工作后就要回去了吗?”
七原说完,辉月却沉默不语了。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一辆车响了,暗黄的车灯也应声闪烁起来。七原看到一个人径直走向了那辆车,对他们视而不见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沉闷的引擎声从后方传来,响彻整个停车场的轰鸣声伴随一通加速逐渐远去。七原很想快点听到回答,但这一刻却与辉月异常默契,不由自主地在和他一起等着这辆车开走,在等待期间下意识地像他一样一言不发。直到停车场回归寂静,辉月才缓缓地开口说道:
“七原君,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的到来对我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的原因。即使让葵夫人帮忙转达我也一样会感到愧疚,但我至少不用面对现在的这份压力。能与你面对面交谈当然更好,但若是在你面前,我想自己一定无法再向你隐瞒。七原君,我还是跟你实话实说吧,我实在不想看到你一无所知地被我利用。”
七原疑惑地歪着头。辉月回避了她的视线,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说道:
“我的确也不准备插手这件事,但不只是因为孤掌难鸣,更关键的是我虽然不赞同唐神指挥官的做法,但却不得不让他这么做。”
说到这里,辉月又停了下来。七原却表现得风平浪静,但辉月因为害怕看到她的表情而低着头,并没有发现自己只是在一脸淡然地看着他。辉月痛苦地闭上眼睛,七原本想静静地听他说完,但看到辉月挣扎的表情,她又觉得自己的沉默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种煎熬。思索了良久后,辉月睁开了眼睛,艰难地说了下去:
“但这件事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我只能拜托你帮我这个忙。至于,我为什么说不得不让他这么做,我现在只能对你解释为......这样对我比较有利。”
辉月不想为自己开脱,但也担心七原知晓内情后会失望地拒绝他的请求,因此十分艰辛地组织着语言,说话也断断续续。七原反应过来,辉月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得知他家当年的惨剧了。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辉月,辉月惊讶不已,目瞪口呆地问道:
“......你都知道什么了?”
辉月的语气不是在质问,而是想确认七原具体都知道了哪些内容,好让他决定接下来该以何种方式与她交流。七原把乙世和敦对她说过的全都向他复述了一遍,虽然乙世没有透露过她和辉月到底在谋划着什么,但七原也能凭她得到的信息猜到大概。辉月目光呆滞,惊魂未定地说道:
“......没错,我是想要向唐神蕉鹿复仇,从他的手中夺回曾属于镜家的西塔。所以他越是做出不被人们认同的事情,对我就越是有利。”
说着,辉月迈开了沉甸甸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向了七原身后的铁丝网。七原目光追随着他的脚步转过身,辉月无力地抓着铁丝网趴在上面,铁丝网倒映在马路外面的影子也随之颤动了一下。他背对着七原,用无比悲哀的声音说道:
“......他们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我的父亲当年是一名背叛者,就是因为他出卖了自己的家人,我的家族才会家破人亡......而我,是这个罪不可赦的叛徒的儿子......”
七原看着辉月像淋湿的流浪狗一样落魄的背影,却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辉月用力抓紧了铁丝网,一脸不甘心地说道:
“......所以我的内心也很苦恼,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资格为那些死去的家人做这种事。若是第三代还活着,他也一定不愿看到我为了让唐神倒台而对他的行径坐视不管。我其实很清楚,第三代不是想让我们制裁唐神才会在生命的最后想方设法让我们活下来的,他只是希望我们能够好好活着......但我们却走上了一条与他的本意背道而驰的道路。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的优柔寡断是会害死乙世的......”
听完了辉月沉痛的自白,七原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我明白了,镜长官,我答应帮你。但与之相对的,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
辉月立即转过身来,毫不犹豫地对她说道:
“七原君,请你尽管开口。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你的。”
在听到七原说出那件事后,辉月瞪大了双眼,颤抖地问道:
“......七原君,你是认真的吗?”
七原点了一下头,简短地“嗯”了一声。
辉月的表情震惊得无以复加,连声音都有些摇晃。
“......这件事,你有跟其他人说过吗?”
七原侧对着他,冷漠地说道:
“没有。”
辉月又赶紧追问道:
“对敦哥也没有吗?”
七原视线低垂地应道:
“嗯。但不对他说的理由和其他人不一样,我觉得无论我作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一定不会反对的。”
辉月缓慢地摇了摇头,痛心地说道:
“......敦哥一定不希望被你这么说。”
七原毫无感情地说道:
“说得也是。”
辉月失魂落魄地后退一步扶住了铁丝网,七原觉得他现在肯定在后悔刚才不该那么草率地答应什么忙都愿意帮。她又说道:
“镜长官,你不用担心自己余生都会怀着内疚度过,事情结束后你也会跟其他人一样失去所有记忆。”
听到七原这句话,辉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担心别人吗?”
他转过去背对七原,低声呢喃道:
“......你这样的人,真不该迎来这种结局。”
七原却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们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就决定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实际上是我们所做的选择的总和。”
辉月迷惘地转过身看着她。七原侧过脸,迎上他的目光解释道:
“这是伍迪·艾伦的《罪与错》中的台词。我想借此表达的是,这就是我走向这个结局的理由。”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辉月深吸一口气,露出了坚定的目光。
“我知道了,我来做。”
七原略带歉意地说道:
“感觉真的很对不起你。”
辉月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尽管如此,这件事也只有我才能够做到吧。”
他的眼神又柔和下来,直视着七原说道:
“但后面的那件事,我还是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七原没有回答。时间也差不多了,她看了一眼手机,对辉月说道:
“那我也该回去了,出来太久的话我那两个朋友会担心的。”
辉月也回过神来,对她说道:
“对了,你是跟历和巧一起来的啊。”
七原毫不意外会从他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名字,波澜不惊地问道:
“那天镜长官所说的历和我认识的果然是同一个人啊。”
辉月略微一惊,奇怪地问道:
“什么时候?”
七原依旧不温不火地说道:
“就是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你在吸入红烟后无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名字,不过等你清醒之后就不记得当时的事情了吧。”
辉月低下头,恍惚地说道:
“......原来如此。是的,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辉月倚靠的铁丝网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迟缓地直起身,朝着面向马路的铁丝网迈开双脚,踩着飘忽的脚步对背后的七原说道:
“......你们会来到今天这家店不是偶然,是我让葵夫人叫她们到这条街上来找温泉旅馆的,我其实也有着自己的私心。”
辉月将脸颊贴在冰冷的铁丝网上,透过泛着寒光的网格向外看去。
“我现在还不能跟她见面,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很想见她,哪怕只有一眼、只是站在楼上远远地看着也好......”
这一瞬间,七原仿佛透过辉月的身影看到了他藏在旅馆二楼房间里的模样——他小心翼翼地将窗帘拉开一条细缝,无言地看着在街对面与巧争执打闹的历,就算看到自己的同伴已经回到了楼下,他也迟迟不舍得拉上窗帘。七原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外面的马路上没有一个人经过,街灯下空荡荡的路边,只有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在乘着细微的风声起起落落。
......
“Let's do it,let's fall in love——”
“零姐姐,你在唱什么呀?”
“咳咳......!没什么。”
七原赶忙装傻蒙混过关。不好,这个旋律实在是太洗脑了,一不小心就唱起来了。
本来想像巧一样伸出手来牵自己的历,一下子被突然将脸转向这边的巧吓得缩回了手,为了掩饰尴尬连忙转移话题道:
“......话说回来!零姐姐为什么后来什么都没买呢?”
“这个嘛......”
七原看了看巧,只见她一脸会意的笑容,闭着眼睛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
谢谢你,这下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历有些恼怒地看着她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巧却摇着食指得意忘形地说道:
“不行,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绝对不能告诉你。”
历忍不住大声地喊道:
“到底是什么秘密不能让我知道嘛!”
虽然历极力想假装自己没事,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急得快要哭了。这也难怪,这个年纪的女孩最讨厌的就是见到另外两个朋友看起来比跟自己更亲密。七原想了想,停下了脚步,对巧说道:
“巧,你看,奶奶家的门口还亮着灯,是不是她这么晚了还在等我们回来呢?你会飞,过去比较快,先回去跟奶奶说一声我们已经在回家路上了,让她早点休息吧。”
“好!那我先走一步了!”
巧爽快地答应下来,松开了七原的手,跳到空中快速飞走了。
终于只剩下她们两个了。马路两边的蛙声也随之清晰起来。田野里一片黑暗,漆黑的水田映照着民居黑黢黢的倒影,仿佛一张浑然天成的1:1画幅巨型底片。
这时,七原的余光注意到历又偷偷摸摸地伸出了手,她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期待地等着她的指尖一点一点地靠近自己。加油,历,只差一点点了哦。历悄无声息地将手放在了七原的掌心,七原也轻轻弯起手指,自然地贴住了她的手背。七原偷偷向下看去,身旁的历低头抿住了嘴,脸上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喜悦。七原看着这样的她不禁露出了微笑,但她的眼神又很快变得落寞起来。
七原想起辉月在分别前交代过她,让她不要把自己来过的事情告诉历。当她问及原因时,辉月只是这样回答:
——“因为我们已经约好了,等到事情结束以后我就会回来。”
历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向她问道:
“怎么了?”
七原恍然回到现实,对她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没什么,我们也回家吧。”
夜深了,另外三个人都已经睡下,敦却还在走廊上大声地说道:
“零,你今晚还是睡之前来的几次睡的那间房吗?奶奶家的空房间还多着呢,要不要这次给你换一间景致好点的房间呀?”
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他后面的七原停了下来,猝不及防地出声道:
“敦先生。”
“嗯?”
敦也停下来回过身。七原有些动摇,但还是鼓起勇气正视着他的双眼。走廊上寂静无声,感觉不到他们以外的人存在的气息。七原渐渐松开了握紧的拳头,舒展眉头淡漠地说道:
“如果我今天死了,你会怎么样?”
敦愣住了。这一次轮到七原在死寂中等待,她的手指又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敦逐渐展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目光沉稳地对她说道:
——“那我明天也会死。”
七原的肩膀垮了下来,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些许失望之情。
“......果然,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把脸别到一边,小声地嘀咕道:
“......我不是在让你用电影里的台词回答我。”
敦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转身笑着说道:
“时间不早了,快回房间去吧。”
敦继续前进,七原的目光却落在了旁边的那扇拉门上。拉门不能上锁,只要一拉就会打开。七原靠近了一步,敦却叫住了她,她看向敦,敦对她说道:
“不是那边,那是储物间。”
七原闻言也将手放了下来。是啊......我这是在干什么?这个屋子里像这样自己从没开过的房间比比皆是,打开之后大概也只是储物间或者空房间,根本不会有自己想象中的画面出现。她打消了疑虑,加快脚步从这扇门面前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七原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昨晚一夜都被屋外的虫鸣吵得没睡好,于是满脸不耐烦地拿过手机接通了电话,好声没好气地说道:
“喂......”
“零!大事不妙了!你能立刻来我家一趟吗?!”
话筒的那头传来了鼠王毛毛躁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