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告别Ⅸ』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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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响起了钢琴弹奏的旋律。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半梦半醒的大脑自动跳出了这些。但飞鸟感受到的却不是与“月光”这一意象相符的细腻情感,而是像暴风雨之夜疾风骤雨敲打窗户般咆哮的情绪。他睁开了眼睛,现在是早上,窗外晨光微亮,也没有下着狂风暴雨。
钢琴声还在屋子里回响。飞鸟扭头往一旁看去,边上已经空了出来。他坐起来穿上了睡衣,拿起放在床头柜的眼镜戴上,下床走了出去。经过书房门前时的钢琴声最清晰,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这是有多少年没听过她弹琴了?之前在交谈中听她说过这架钢琴是伊水赠送的,如果没有伊水,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听到她弹钢琴了吧。
一曲终了,七原睁开闭起的眼睛,才发现一束光照在了她和键盘身上。飞鸟站在门口,对着她略微一笑。
“早上好。”
“吵醒你了吗?抱歉。”
“不,在悦耳的钢琴曲中苏醒是一件相当美妙的事。”
七原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指尖像仍未摆脱演奏状态一般微微颤抖。
“悦耳吗?别恭维我了。我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
“是啊,简直就像在嘶吼‘再没有烟抽我就要死了!’一样。贝多芬本人也没有想到自己对恋人表达的思念之情会在几百年后被人用在香烟上吧。”
七原不满地皱起眉头。
“你还真是直接啊,在别人自嘲的时候不能附和不是基本礼貌吗?”
“是你自己说的每次弹琴都是在想抽烟的时候嘛。”
七原瞪着他。飞鸟举起双手油嘴滑舌地说道:
“好啦,都是我不对,我去给你做早餐赔罪。”
七原夹枪带棒地说道:
“小少爷整天被好生伺候着,手艺估计早就生疏了吧?”
“你就等着看吧。”
七原合好键盘盖,有些眷恋地轻抚了一遍,然后盖上绒布,走出了书房。
她来到厨房时,飞鸟在往抹好调料腌制去腥的鸡胸肉表面撒上黑胡椒粉,又切了一点冰箱里拿出来的生菜,将一块取出的小番茄用水冲洗干净,去掉头顶的蒂。大概是要做成沙拉吧。他又往大碗里打入四个鸡蛋,用筷子快速搅匀,然后加入牛奶、砂糖与少量的盐调味。
看来没什么需要她的地方,七原便从吊柜里拿出深烘咖啡豆倒进磨豆机里,磨粉冲泡咖啡。平底锅里传来生肉急剧缩水的声响,飞鸟将鸡肉翻了一面,煎好的那面呈现出标准的金黄色。他将火力调成小火,接着朝预热好的方形煎锅里倒入蛋液,在蛋饼成型后向上卷起,然后又往空出来的位置中注满蛋液,将这一步骤重复数次。七原在咖啡机上接了两杯咖啡,自己先走向了客厅。
七原在餐桌上坐下。过了一会,飞鸟也端着做好的早餐走了过来。果然是沙拉,另一道菜则是普通的厚蛋烧。飞鸟往咖啡里加入牛奶和方糖,七原将切块的鸡胸肉与生菜叉在一起送进嘴里。
“怎么样?”
七原咀嚼了一会,咽下去说道:
“嗯,不是在做梦啊。”
“这是什么反应?”
七原夹起一块厚蛋烧说道:
“上个月我做梦梦到隔壁的后辈给我做了早餐,可不管饭还是汤尝起来都只有一股古怪的咸味,当时在梦里还认为是他厨艺不过关,总感觉挺对不起他的。现在想想,只有咸味大概是因为汗水流进了嘴角吧。”
“所以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啊?”
七原一边夹菜一边说道:
“本来还以为你会给我做异国早点呢,结果还是日本料理吗,有点扫兴。”
“怕你不知道所以说一声,那边的早餐店每天凌晨四五点就要开始准备了,你是想让我当场把那么复杂的早餐做出来吗?饶了我吧。不过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方便快捷地带你过去品尝一下。”
说着,飞鸟偷瞄了一下七原的反应。她拿起杯子,默不作声地喝了一口黑咖啡。
“你这个习惯还是没变呢。”
“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是为什么吧?”
“我一直以为你是咖啡原教旨主义者呢。”
七原放下咖啡,说道:
“我儿时那个家的母亲不准我喝红茶加奶,声称这是让我在外面吃到难以下咽的食物时也能保证表情得体,其实只是为了在我出错时有借口打骂我罢了。久而久之,我就变得无论是多苦的饮品都能若无其事地喝下去了。”
飞鸟微笑道:
“你从来不会主动提起自己的童年经历,也很少向我们诉苦呢。”
“小时候我的确感觉很痛苦,但后来觉得那只是对我未来的行为提前到来的惩罚,所以即便现在没有了这种规定,我也还是在继续喝不加奶跟糖的苦茶和咖啡,并且也渐渐淡忘了这段过去。只不过昨天在机缘巧合之下又想起来了。”
飞鸟拿起牛奶盒,将牛奶倒进七原的杯子里说道:
“那就从这杯咖啡开始,彻底告别过去吧。”
漂浮在上面的牛奶顺滑地融入咖啡,使液体的漆黑逐渐淡化,变成了温暖的巧克力色。
飞鸟把牛奶放回去说道:
“对了,提早问你一下午餐和晚餐想吃什么,中午和今晚也让我来做饭吧。”
七原想了一下,问道:
“你这次打算待到几时再回去?”
“就这两天吧,怎么了?”
七原忽然提议道:
“我有个主意,干脆我们出去吃吧。”
“你的意思是?”
七原单手托腮,直勾勾地看着他问道:
“要去久违地约个会吗?”
说完,她的脸上浅浅一笑。
吃过早餐收拾完毕后,他们换好衣服打开家门走了出去。七原关门上了锁,飞鸟站在走廊上说道:
“你的后辈就住在隔壁这间屋吧?我去趁机跟他打个招呼。”
七原却阻止了即将按门铃的他。
“今天是星期二,人家早就上学去了,就算你按门铃也没人会应你的。”
“这倒也是,因为自己不用上学我都忘了。那我们走吧。”
七原昨晚发消息跟遥夜说过自己今天在家休息,所以不会起来做饭,遥夜今早便没像往常一样过来吃早餐。她瞥了遥夜家的门一眼,与飞鸟一起从这扇门前走了过去。
午市时间,木崎双目无神地用抹布反复擦拭着玻璃杯。
“小汐音,小汐音——”
“……在?!”
“请问可以点餐了吗?”
“好、好的!这就来!”
招呼她过去的是家住附近的一位老人,他与妻子这对老夫妇是他们店里的常客。母亲走到她身边关心道:
“你没事吧?刚好你今天请假休息,要不你就干脆上楼好好歇歇吧。”
“没关系的!现在正是店里最忙的时候我怎么能去休息呢!”
“那我还是老样子。”
“我也一样。”
“好的,B套餐,鱼肉要煮得稍微比较烂,酱汁不要太咸,汤也要淡一点,配菜的腌萝卜换成萝卜泥对吧?”
“记得还是那么清楚啊,我看她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呢。”
木崎回到吧台前对父亲说道:
“爸爸,还是老样子的B套餐两份。”
“知道了。把这个送到3号桌去,可别搞错了哦。”
“才不会呢。”
母亲端着一摞客人吃完的空盘过来说道: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自从昨晚回来以后就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该不会是在舞会上被人甩了吧?”
“妈妈,我就是在想这件事,我昨晚到底和谁一起去了舞会啊?”木崎送餐回来问道。
“不是跟你喜欢的那个人吗?你还很高兴地在家提了好几次呢。”
木崎惊讶地追问道:
“喜欢的人?我有喜欢的人吗?”
“哎呀,不就是……咦?我怎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名字了。就是除了绘叶以外另一个你经常带回家玩的朋友啊。”
父亲也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也记得有这么一个人,还夸过我做的饭好吃来着,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了。”
“爸爸妈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呢。”
“我的记忆力才不会随着年龄退化呢!就算到了八十岁我也照样能对店里的菜谱倒背如流!”
父母笑着拌起嘴。他们说的那些木崎都有印象,但她却完全想不起来对方是谁,明明感觉她的名字都到嘴边了,可就是说不上来。就像拼图的其中一块不翼而飞,只留下了一个与之形状对应的缺口。如果父母是因为岁数大了记性变差,那她又是怎么回事呢?木崎一直尝试着还原失去的记忆,直到下午关店休息时还在一边拖地一边发呆。
“我回来啦。”
放学回来的渚推开店门走了进来。
母亲看出她的心事,拿走她手中的拖把说道:
“汐音,你上楼去休息一会,顺便辅导一下小渚写作业吧。”
“……欸,这才不算休息呢,做这个最累人了——”
木崎不情不愿地上了二楼走进弟弟房间。弟弟的房间布置与她大致相同,唯一的区别是他的书架上摆满了漫画书。渚随手把取下来的书包扔在床上,拿着漫画杂志坐在书桌面前说道:
“姐姐,我才刚到家,让我休息一会再写作业吧。如果不把最新一期的漫画更新看完的话,明天我就跟不上同学们的话题了。”
木崎把他的书包拨到一边,在他床上坐了下来问道:
“小渚,问你个问题哦,姐姐上大学后除了绘叶姐姐之外还有带过其他同学来家里吗?”
“当然有啊,姐姐老是提那个人,听得我的耳朵都快生茧了。”
“真的吗?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渚想了想,拿起桌上的图画本垫在杂志上,打开本子和蜡笔盒在纸上涂鸦起来。木崎凑过去观看他的绘画过程。他先用肉色蜡笔画了一个头,再用棕色蜡笔画出头发,然后用深蓝色跟黑色蜡笔画出衣服和裤子、用白色蜡笔画出内搭和鞋子。当要画脸的时候,他却拿着肉色蜡笔犯起了踌躇,最后用蜡笔在人物脸上涂了好几圈,将完成的画作交给了木崎。
“给你,别再来打扰我看漫画了哦。”
木崎愕然失语地接过图画本。如果换作平时,木崎一定会觉得他是为了快点看漫画而乱涂乱画敷衍自己,但她确信自己见过画上的人。这就是她记忆中那个虚幻的身影,可对方在脑海中的面孔就像这幅画一样,笼罩着一团漩涡般的迷雾。
矢岛家的院子内,历抱着炸毛的三花猫,在三只动物的低吼声中进退两难。三花猫充满敌意地对着两条大狗哈气,大狗们也龇牙咧嘴地怒视着它,从合紧的牙缝中发出低沉的叫声。
历已经产生了放弃的念头,可担心若是后退一步,会给它们带来一种可以乘胜追击的错觉。她紧紧抱着猫,以免它突然从怀里跳下去刺激到两条狗。虽然它们被锁链拴着,但锁链的另一头固定在狗屋上,而狗屋又是木制的,再看看它们那一身绷紧的肌肉,很难确保它们不会在猎物的吸引下扯断木板冲过来。
巧一蹦一跳地来到她身后问道:
“怎么样了,进展还顺利吗?”
“……完全不行,虽说以后要养在这里所以得跟原住民搞好关系,但在相互熟悉这一步就卡住了。而且它们好像把我也当成敌人了……”
“它们大概是把你们当成同类了吧。”
“欸,那该怎么办?!凑近一点让它们通过气味分辨出我们不是同一物种吗?但现在的问题就是我不敢轻举妄动啊!!”
巧托着下巴稍作思考说道:
“真没办法,让我来试试看吧。”
巧走到前面,历忧心忡忡地说道:
“……你小心一点,这两条狗可是受过特殊训练会杀人的。”
两条恶犬将杀心转向她。巧停下脚步,伸出食指向下一比说道:
“乖狗狗,坐!”
两条狗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温顺,并乖巧地坐了下来,嘴里发出撒娇般可怜的呜呜声。巧蹲下来笑着摸了摸它们的头说道:
“真是好孩子,就要像这样乖乖的哦。”
历走上前与她并排站在一起惊叹道:
“……真厉害,还得是‘魔眼’啊。可猫还是炸毛状态呢,你能不能也对它使用一下。”
巧却站起来摇摇头说道:
“‘魔眼’对它是无效的,猫可是桀骜不驯的动物,不会听从任何命令的。”
“怎么会,那怎样才能让它放松下来?安抚一下有用吗?乖乖,没事的没事的。”
“没用的,猫是为数不多的同类和异类都讨厌的生物,你越摸它它只会越烦躁。”
“那不是无计可施了吗?!”
巧安慰她道:
“没关系,它只是因为害怕而在虚张声势而已,只要让它知道对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就行了。”
“对、对哦,让它确认它们没有攻击性的话,也许就能让它放下戒心了。”
历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点蹲在杜宾犬跟前,身体慢慢前倾将猫凑了过去。她拼命地抱紧猫的四肢,防止它突然对狗发起攻击。它们的鼻尖猝然接触,双方都像触电般猛地分离,在发觉对面并未发怒后,猫便大胆地再次挨近,仔细地嗅了起来。
一旁的光速尴尬地向她身后看去。巧一脸笑容和善地眯着眼睛,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场却像在说:“敢碰她你们就死定了敢碰她你们就死定了敢碰她你们就死定了敢碰她你们就死定了敢碰她你们就死定了敢碰她你们就死定了敢碰她你们就死定了敢碰她你们就死定了敢碰她你们就死定了敢碰她你们就死定了敢碰她你们就死定了”。彗星对嗅个不停的猫满脸嫌弃,但向前一看就忍住了内心的冲动。
“太好了,巧!成功了!”
历开心地回过头说道。巧收起气场,笑眯眯地对她说道:
“嗯,太好了,这都是多亏了历。”
真影在草坪上远远地朝她们喊道:
“可以开饭了哦,你们也快过来一起吃吧。”
他们昨晚决定今天傍晚吃烤肉,一走进后院视线就朦胧了,模糊视野的烟雾中夹杂着一股肉类与木炭的焦香。虽然是露天烤肉,但由于背面有别墅挡着,因此白烟一直凝聚在铁网上空没被吹散。敦端着泡沫碗站在烟雾弥漫的烧烤架旁夹肉。烧烤架一共有两个,一个上面铺满牛肉,另一个上则烤着肉串和鸡翅等等。肉串上的肉块被烤得滋滋冒油,与它相邻的蔬菜也在油水的浇灌下散发出香味。
回过一趟屋的真影两手分别端着饭团和面包片走出来说道:
“这里还有饭团和面包片,那里有生菜番茄片和沙拉酱,可以根据个人喜好用来夹着肉吃。”
巧用念力抬起一片面包,操纵烤肉飞到面包上,将生菜和番茄片叠加上去,再挤上一圈沙拉酱,最后盖上另一片面包抓在手上。她一口咬了下去,历向她问道:
“怎么样,好吃吗?”
巧松开嘴说道:
“好难咬,三明治还是得夹肉饼才行,烤肉不顺着纹理根本咬不动嘛。”
“的确如此。”
历环顾四周问道:
“零姐姐和直哥哥没有来吗?”
敦鼓着嘴含混地回道:
“我有邀请他们,但零说他们今天在约会,所以不来了。”
真影接话道:
“我从剑哥那里听说小少爷再过两天就要走了,大概是想在剩余的时光里多和零小姐单独相处吧。”
敦朝她们抱怨道:
“你们两个也快点回去啦,我可没精力照顾两个小屁孩。”
“哥哥,你就认命吧,我们为了多玩几天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呢。”
“来都来了,你难道想把自己的两个亲妹妹赶到外面睡马路吗?真是没人性。”
“……真庆幸我不用天天跟你们住在一起。”
他又对缩在背阴的角落里默默吃肉的冯因说道:
“还有妈妈,您又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婚礼都已经结束了,您也没理由再继续赖在我家了吧?”
“我知道啦,今晚我就走。”
“是吗?没在打什么住在我家让我天天开车送您上下班的主意就好。”
历凑到巧的耳边悄声问道:
“为什么哥哥不让冯因阿姨住在他家呢?明明他家的空房间那么多,完全可以让她住进来吧?”
巧也悄声回应道:
“因为这样他晚上就不能带女人回来了,她们要是看到他妈妈是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一定会被吓跑的。”
“欸……反正他都有个小他11岁的女儿了,再多加一个初中生模样的母亲也没差吧。”
敦回头说道:
“你们的悄悄话我都听见了哦,我的建议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乱插嘴。”
冯因声音慵懒地说道:
“知道了啦,等我吃完这顿庆功宴就走,不会打扰你的春宵的。”
“……这不就是顿普通的晚餐吗,哪来的庆功宴啊?再说就算是庆功宴又跟您有什么关系?从头到尾没出过任何力的您是最没资格提‘庆功’二字的吧?”
“你在说什么呢?我不在场就是对你们最大的出力了。”
历突然在整体欢快的氛围中严肃地插了一句:
“况且,事情还没有到圆满收官的程度吧?”
大家都安静下来,历一脸凝重地说道:
“不是还有一个人被放跑了吗?而且西塔后来去了巧说的那栋大楼也没有找到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跑出来袭击城市。”
巧困扰地说道:
“虽然我当时对他说放过你了,但我觉得他就剩半个身子即便放任不管也会很快没命,真没想到他都变成了那副模样居然还有办法活下来啊。”
“可是那也跟我们没有关系啊。”冯因说道。
“是啊,收拾‘东塔’又不是我们的工作。”敦也赞同道。
巧也笑着调侃道:
“对啊,历真是对什么事情都抱有很强的责任感呢。”
历却愁眉不展地说道:
“可是如果巧没来救我的话,她就能解决掉那个人,这座城市中的人也能从此高枕无忧了。”
巧吃掉剩下的三明治嗦了嗦手指说道:
“那就这么办吧,如果他还敢再次现身,到时就由我去把他消灭掉。”
历点了点头,腾出手拿起了一个饭团。就在她稍微放心下来一点时,身旁忽然响起了一道清脆的破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