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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原走进深夜的芝公园,路灯及树丛里的草坪灯都亮了起来。她走在浮光泛滥的步行道上,地面还没干,踩上去仍会发出“啪嗒啪嗒”的水声。今天很晚了,加之先前下过雨,园内的游客几乎销声匿迹。她拿出手机,拨了敦的号码,电话一下就接通了。
“零?”
七原直截了当地拆穿道:
“敦先生,你拜托冯因小姐给我做的药不只有助眠和缓解心痛的效果吧?”
敦停顿了一下,缓慢地说道:
“你已经知道了?”
七原声音毫无起伏地继续说道:
“那个药真正的效果,是让我的情绪日渐稳定,不会再动不动就进入那个形态吧?这一个月内无论我是什么表现,你都是一副轻松自如的模样,这是因为你知道我不能再随随便便变成那个形态,而我想做的那件事又必须要开启那个形态才能实现吧。”
她苦笑着说道:
“还真让ONE说对了,有你们在身边我真的没办法轻易死去呢。”
敦的声音不似往日那般轻浮,夹带着些许紧张。
“你现在在哪里?”
七原淡漠地说道:
“你想过来阻止我吗?但今晚就算是你恐怕也无计可施吧。”
敦用沉重的口吻问道:
“你早就知道今晚是月食之夜吗?”
“我姑且也是虚空生命,自己力量最强的日子是哪一天还是能预感到的。而且日期还刚好是白实小姐举行完婚礼的后两天,谁也想不到我会安排得这么紧凑。你们一族的力量会在月食之夜消失或变弱,这下就连那些有能力阻止我的人也无能为力了,只要我用‘灰烬之力’消除药效,一切就结束了。”
敦有些凄凉地笑道:
“别说结束这么伤感的话啊。我好歹也比你年长,就算真的要告别,也是我先向你告别才对。”
七原问道:
“如果有什么能阻止我走上绝路,敦先生觉得那是什么?是爱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
七原风平浪静地叙述道:
“伯格曼‘沉默三部曲’的第一部中,主角的父亲在得知她的病只有极小概率痊愈后企图自杀,可租来的车却在开到悬崖边时由于不明原因突然抛锚。在他空虚的内心之外有些他始终无法触及或解释清楚的东西,那就是爱。”
“没错。”
七原接下去说道:
“但他在三部曲的第二部中又推翻了这个观点,爱就像冬日之光一样微弱难以取暖。尽管如此生活还得继续,但我们为什么非要继续生活?人不能依靠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事物活着。”
敦却说道:
“不,伯格曼并没有否定这个观点,只是提出了另一种看法。”
“可事实就是我被你们的爱所刺伤,反而加快了自毁的进程。”
敦却温柔地笑道:
“不是的,零,刺伤你的并不是爱,而是从你内心的裂隙中长大的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刺会慢慢消失,心底的裂隙也会修复,我会等待着那一天到来。”
七原平和地说道:
“既然你坚持认为我能活到明天,那就验证一下我们谁的观点才是对的吧。”
“我拭目以待。”
挂掉电话后,七原收起手机,仰望着眼中那座红白相间的著名地标东京塔。就在她要向前迈出一步时,几个不明物体突然穿透衣服扎进了她的后背,身体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刺中,一股强烈的电流就瞬间袭击了她的全身。
七原惨叫一声跪下去趴在地上。周围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脚步声。背后的一个人停下脚步,发出轻蔑的声音说道:
——“对于本体是由水构成的你而言,电流的滋味应该很不好受吧。”
七原强行顶住麻痹感回过头。一群执行官站在她的身后,手里举着泰瑟枪对准她,插在她背上的东西就是这些枪中射出的连着铜线的电击飞镖。为首的男人有着狐狸一般细长的眼睛,七原感觉自己见过他,但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西塔……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男人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说道:
“你一直都在接受着西塔的监视,可别因为专门负责这项工作的‘轻语’离开了,就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啊。你一路上跟其他人的对话我都听到了,我们是不会允许你那么做的。”
七原嗤之以鼻地说道:
“……就凭你们也想阻止我吗?”
男人扬起残忍的笑容。
“真不愧是怪物,经受了五万伏的高压电还能开口说话。”
男人抬起一只手,示意部下全弹发射。四面八方的执行官听令举起枪,遵从他挥下的手扣动扳机。数不尽的飞镖一齐刺进七原的皮肉,难以承受的庞大电流令她仰天悲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冷酷地低语道:
“跪下,怪物。”
七原精疲力尽地趴了下去。执行官中的一人拿着榴弹发射器走到队伍前,这种枪里装填了西塔对付影生兽专用的特制燃烧弹,这种炮弹爆炸后产生的火焰会迅速覆盖影生兽的全身,在被火光抑制了再生能力的情况下,影生兽会在短时间内被火焰消灭,在她身上使用大概也是同理。为了阻碍我消除“缺失病”,甚至不惜杀了我吗……?
“住手啊!”
木崎大喊着跑向他们,几名执行官还没反应过来就让她跑了进来。还有尚未离去的游客?!是被惨叫声吸引来的吗?木崎跑到中间,展开双臂挡在七原面前。
“请不要伤害她,她是我的朋友!”
七原无力地想到:木崎同学……为什么你会记得……
那名执行官不知所措地将手指搭在扳机上。男人斜了他一眼,轻视地嘲讽道:
“真是婆妈。”
他一把夺过发射器,将准星指向了她们。
“跟拯救世界相比,一个人的生命根本不值一提。”
他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虽然木崎什么都没想就冲了过来,但她死也想不到对面会连她也下得了手。
七原无法思考的大脑终于在刺激下恢复功能,她猛地用“灰烬之力”抹除了身上的飞镖与疼痛感,爬起来扑过去推倒了木崎。炮弹擦着她的背部飞过,轰然命中后方的长椅燃起烈火。两人在坠地的瞬间消失不见。男人咂舌一声,冷冷地咒骂道:
“该死,让她逃掉了吗。”
木崎掉在一片黑水中,带来的雨伞也不知去向。她左顾右盼,四周充斥着形似大楼的黑影,一股熟悉的恐惧感涌上心头。
她慌忙看向七原的方位,七原虚弱地瘫倒在水中,看上去情况依旧很不乐观。木崎跑到她身边蹲下询问道:
“你还好吧?能听见我说话吗?”
七原撑起身子气若游丝地问道:
“……木崎同学……你怎么跟过来了……?”
木崎吃了一惊,在门外看到这个与渚的画像一模一样的人时她就惊呆了。她急忙追问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这么说我们果然认识吗?!”
七原的大脑因为电击仍然一片混乱,分辨不清木崎真实的话语。
“七原同学,你做得太过分了!(你之前和我是什么关系?我们是朋友吗?)”
“……对不起……”
“你怎么可以擅自删除我的记忆呢?!(你没事吧?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对不起……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那是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回忆,请你不要随意夺走!(你怎么样了?振作一点啊!)”
“……对不起……木崎同学……对不起……”
七原看到父亲站在身旁,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
“……父亲……如果是父亲的话无论我做错什么都不会责怪我吧……?”
父亲向她敞开怀抱,七原也张开了双手向他走去。
但在木崎的视角中,七原神志不清地在嘴里重复着“父亲”,然后就心醉神迷地朝一团漆黑的物体走了过去。那团不可名状的肉块怎么看也与“父亲”这种属于人类的称呼毫无关联。
“……等等!别过去……!”
木崎冲上前去,在她触及物体的一瞬间抓住她的手腕,可却被在上面爬行的黑泥吸住了手指。她吓得抽回手,这些黑泥没有牙齿,却让她有种被咬到的刺痛。
眼看七原即将被吞并,木崎不假思索地从后面抱住了她,与她一起被无尽的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