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爱与罚Ⅰ』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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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桨在停机坪上卷起一阵狂风,一队执行官在直升机前排成两列背手而立。唐神蕉鹿在两名执行官的护卫下走向直升机,披在他肩上那件大衣的袖管与他的头发不住地迎风翻飞。
“我们的专机在那霸机场,预计飞行时间为13个小时,会议开始时间是明晚八点。”
就在蕉鹿到达机舱门旁时,一声呼唤插进嘈杂的引擎噪音中传了过来。
“老师——”
蕉鹿停止了登机的动作,转过身向后看去。乙世两手背在身后,笑容满面地朝他走来。
“老师,您这就要走了吗?好舍不得您哦~我们来个临别的拥抱吧。”
说着,乙世对他张开双手。蕉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接近自己。当她即将抱上来的刹那,蕉鹿稳如止水的眼中一瞬间失去平静,赶紧抬腿将她一脚踢开。身上的大衣被他的动作抖落掉在地上。一道划伤出现在他的喉部,伤口顺着被划开的方向溅出鲜血。乙世的嘴里叼着笔盖,手里抓着的钢笔笔尖上滴落着新鲜的血液。
蕉鹿默默地低头看向胸前的口袋,原本插在那里的一支钢笔不翼而飞。
周围的执行官立即举起枪对准乙世。
“代理人,你这是在干什么?!”
蕉鹿却淡定自若地说道:
“都冷静点,是我让她这么做的。”
“您在说什么?”
执行官们都集体感到无法理解。蕉鹿无言地摸了摸喉咙,切口的深度已经濒临危险线,不过她居然能将杀气隐藏到最后一刻,若是反应再慢半拍,那他刚才就一命呜呼了。身旁的部下追问道:
“指挥官,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蕉鹿把手放下来,搓着粘在手套的指腹上的血迹说道:
“我在教这家伙的第一天就对她说过,有本事就来杀了我试试吧。”
部下大为震惊地问道:
“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蕉鹿波澜不惊地解释道:
“这样能让我的神经时刻处于警戒中,对于远离前线的我而言是很好的保持状态的方式。在我受伤以后,这也是一种极佳的复健。”
部下依旧难以安心地说道:
“即便如此,这样做也太乱来了……”
蕉鹿风轻云淡地反问他:
“你觉得我会死在这家伙的手上吗?”
部下背脊一凉,有些畏缩地回答道:
“……不,我并不这么认为。”
乙世一脸骄傲地说道:
“但今天是我第一次伤到老师。”
所有执行官都不觉提高警惕,蕉鹿却毫不留情地泼冷水道:
“这么多年过去才做到这种程度有什么好得意的,你还是回去再多练练吧。”
乙世将钢笔合上还给他。蕉鹿接过去插回胸口,身边的两位部下捡起大衣为他重新披上。他转过身去,乙世又开口问道:
“对了老师,您这次去中东要多久才能回来?”
“一个星期左右,具体时间要视工作的推进情况而定,上次跟你说过的又忘了吗?是不是我说过的每句话都被你当成耳旁风了?”
乙世嬉皮笑脸地说道:
“怎么会,我会在道场等着您回来的哦。听说我不在时您一直在为找不到实力相当的对手发愁,我也是一样。所以您一定要活着回来哦。”
蕉鹿回过头毫无感情地说道:
“那你就尽力别让我失望吧。”
直升机在乙世的注视下缓缓升空。她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转过头便与一个男人四目相对。此人是负责训练新兵的教官八景。乙世转身离去,八景的视线却并未从她身上移开,她的后背依然能感受到他那灼热的目光。
卧室内,回过神来,七原已经站在了卫生间的镜子前。镜子里的自己右手打着石膏。这是什么时候打上的?卫生间里没有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她转头看向门口,赤色的朝霞透过窗帘照射在外面的地毯上,都早上了吗?头脑中没有关于睡着的记忆,但也没有醒着的记忆。她将目光移向右臂,现实中的石膏比镜面的倒影更为确切地传递着受伤的事实。她又抬起头望向镜子,倒映在镜中的那张脸上没有一丝黑眼圈。明明发生了那种事,为什么还能休息得这么好呢……?
脑海中闪过木崎最后没来得及回答自己的问题:“木崎同学,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她想起舞会那晚,也是在卫生间的洗手台前,木崎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说道:“我就喜欢你这张脸。”是吗,原来这就是答案吗?
镜子前的置物架上放着一把刮胡刀,那是飞鸟的东西。七原拿下来抓在右手上,用左手松开固定刀片的螺丝,将双面刀片从刀头上取下。
七原把左边的刘海撩到耳后,将刀片抵在眉毛上方,对着镜子从左至右割了过去。镜子中的额头上逐渐画出一条红线,一条条鲜血从切开的皮肤中渗出,顺着眼皮流进眼里。七原眨了一下眼睛,停驻在眼眶内的血珠被向外挤出,在她的脸颊上歪曲地滑落,从镜子里看如同流着血泪一般。
她将染红的刀片用血淋淋的左手放到洗手台边,用夹缝中塞满血污的指甲揭起伤口边缘,将皮肤像番茄的外皮一样撕了下来。喷出的血溅到镜子上,她在镜子里的脸却不为所动。人的皮肤比番茄的表皮坚韧,不会在撕到一半时断掉,又要从断开的地方开始接着撕,可以从起点一直撕到底。鲜血从撕破的皮肉中一路溅射在镜子表面,镜子上能照的部分越来越少,渐渐地被血迹完全淹没。
七原包扎好伤口后打开了房门,坐在门外靠着门的飞鸟向后倒了一下,然后连忙站起来转向她叫道:
“……零!”
难道他在房间外守了我一夜吗?七原略显惊讶地问道:
“……飞鸟,你怎么在这里?”
飞鸟注意到她脸上的绷带,朝她的左脸伸出手问道:
“怎么了?你的脸……”
七原别过脸去,避开了他的指尖。
“没什么,不用担心,我只是想把它遮起来而已。”
飞鸟的手停顿在半空中,视线缓缓地瞟向了她的左手。七原立即将左手藏在背后,握紧拳头将沾血的指尖埋进掌心。
他放下手问道:
“你是要去哪里吗?”
七原应道:
“嗯。”
飞鸟马上说道:
“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他的语气中带有不容拒绝的意味,七原没有反对,点点头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他们打车来到羽凉大学的校门口。仔细想来,这好像还是飞鸟第一次来她的学校,之前他每次回来都是在假期,那时她们学校也放假了,所以他一直没有机会来。像是恋人在校门外等自己放学这样的情节,在她身上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七原向着校门迈开脚步,飞鸟立马追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虽然手上的血迹已然干涸,即便握着他的手也不会沾上去,但她还是垂落着手指,没有握回去。
两人径直穿过校园来到公告栏处。已经有人比他们提早站在了公告栏前,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桑原。她背对着他们静静凝望着上面的讣告,七原出声叫道:
“桑原同学。”
桑原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像不确定是不是她的声音般迟缓地转过来。在确认眼前的这张脸就是她后,不解、愤怒、悲伤、痛苦与绝望从桑原的脸上一一涌现。如果这些情绪有颜色,此刻桑原的脸就是一个色彩斑驳的调色盘,随着一行泪水从她五味杂陈的脸上淌过,所有颜色交织在一起混合成代表憎恨的黑色。她箭步上前一巴掌打在七原的脸上。这种情况下还打的是右脸,她可真是温柔啊。
她用噙着泪水的双眼瞪视着七原,发出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说道:
“你不要以为自己裹成这样来见我我就会出于同情原谅你。”
脸颊过了一会才变得火辣辣的,她的手劲并不大,疼痛在被感受到时就已经开始慢慢消退了。
“我没有想要得到你的原谅。”
明明下定决心不再逃避,但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桑原扑上来抓住她的双肩使劲摇晃。
“我不是说过让你一定要保护好她的吗?!说过的吧?!你不是很厉害吗?!这点要求对你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吧?!那你为什么没做到啊?!”
“对不起。”
明明说了不会奢求她的原谅,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道歉了。
桑原放开七原的双肩,转而用双手捶打她的胸口。
“你当时不是也在场吗?!凭你的力量难道救不了她吗?!为什么她会死在那里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七原的身体被打得一颤一颤。她知道桑原想问的不止是“为什么她们的朋友会死”这个问题。为什么她会去那种地方。为什么自己没有如约地离开她。为什么明明有自己在身边她却还是死了。但桑原的大脑早已混乱得无法思考,所有的悲痛全都化为了一声声苍白无力的“为什么”。
飞鸟看不下去冲上来拉开了她并劝解道:
“住手吧!零是亲眼看着她掉下去的人,她承受的痛苦比你们任何人都要多!”
桑原甩开飞鸟的手,泪眼朦胧地瞪着七原,愤恨地说道:
“你走吧,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撂下这句狠话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跑走了。
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与哭泣声,飞鸟才反应过来向七原问道:
“……零,你没事吧?”
七原平淡地回答道:
“嗯,这下我与她之间就彻底了结了。”
说完,她的视野忽然倾斜,急剧地倒向地面。七原感到心脏一阵绞痛,猛地吐出了一口黑血。零!飞鸟大喊着她的名字跑过来。七原模糊地感觉到他在身旁蹲下来,从侧面抱住了她。
飞鸟心痛地说道:
“零,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对于这个一年前给出了否定回答的邀请,这一次七原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默许了他的决定。
西塔总部内,信息库机房的门被打开,乙世走了进来。机房里一片黑暗,只有端口散发出微蓝的亮光。
乙世走到其中一台服务器旁,用数据线将平板连上服务器。桌面上顿时弹出一大堆文件夹,这些文件夹在她的平板上都是解禁状态。她从众多文件夹中找出自己最感兴趣的那份任务文件,点击文件名打开浏览起来。
乙世的眼球上映出了滚动的文件内容,她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果然是被派去杀她了啊。”
她上个月从辉月口中得知了七原的计划,因此回去那次特意留意了街道的变化,然后便注意到外国游客的人数大幅上涨的现象。这么明显的异常,西塔会被惊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乙世关掉这个文档,打开了归纳机密档案的文件夹,这里头的文件以她的权限都无法查看。她刚扫到一个令人在意的计划代号,平板就突然被锁定了。
机房的门再次开启,一束光从走廊上打了过来,乙世眯了眯眼睛。但光线很快就被一道黑影挡住。八景带着一队人走了进来,不怀好意地对她说道: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啊。”
乙世依然不慌不忙地问道:
“你指什么呢?”
八景冷笑道:
“别装傻了,你不是正在窃取青羽长官的机密任务情报吗?”
乙世冷静地反问道:
“窃取?老师不在的情况下,我就是西塔的最高负责人,信息库里的绝大部分文件我都有权查看,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不是了。”
他举起一张纸质文件,看起来似乎是一份革职声明。
“代理人‘轻语’,你刺杀指挥官未遂,并且在他离开的一个星期内,私自批准镜副官外出与窃取内部机密信息。组织判断你有通敌叛变的嫌疑,现已决定免去你的代理人一职。”
八景放下那张纸,轻蔑地笑道:
“综上所述,前代理人,请配合我们走一趟吧。”
乙世的嘴角仍旧挂着笑容,趁人不注意从机箱上拧下了一颗螺丝。
两名执行官走过来抓住她,押着她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