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之后，我开始特别在意起学姐的事情。
但这并非那种在青春期萌动的青涩情感，而是一种为了填补自己价值观矛盾的本能行动。
习惯独行的我一向以理想主义者自居，讨厌约定俗成的框架，也讨厌功利主义的处事哲学。
但当学姐抱着纯粹的想法诉说自己的理想时，我却没能做到坦率地为她加油，反而立足于那些我厌恶的价值观上，对她说出了那些一般意义上的正论。
正是这种不上不下的想法，让我有些自我厌恶。
作为一名成绩平平无奇的转学生，除了爱读书外没有突出的特长，人际关系也坚定地执行者锁国令，如果连这份理想主义的热忱也失去的话，总感觉自己就会这样被淹没在人潮之中。
或许真的是青春期那过剩的自我意识作祟的缘故，那时的我迫切地希望能从学姐身上找到能证明我正当性的理由。
“老师。”
正打算回办公室的班主任转过了身，一脸意外地看着我。几秒钟后，他仿佛才终于从脑海中检索出了答案，露出了一副“原来是你小子的表情”。
“是……小林啊。”
话说你明明是我的班主任，为啥见到自己的学生会露出一副看到陌生人的表情啊！——虽然我是想这么吐槽，不过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我还是心里有数的，比如自己处事太低调，性格太孤僻，存在感像空气一样稀薄之类的……
总感觉说着分析着分析着就变成自虐了。
“那个，我想问一下关于在音乐教室中练琴的那位学姐的事情。”
“音乐教室……那位缪斯小姐么？”
我险些笑喷了出来。
缪斯小姐……想不到学姐在别人口中有那么夸张的外号。
“咳，咳咳……对，就是那位学姐。老师你不是拜托我锁音乐教室的门吗？”
“啊？啊，嗯。”
果然完全搞忘了，我的班主任貌似比想象中更不负责。不过拜此所赐，我也得以扭曲事实，将临时性的委托替换成长久以往的职责。
“那位学姐是艺术生吗？”
“我们学校倒没有专门培养艺术生的计划，不过以她的实力来说，走艺术特招生的路应该很容易吧。”
“……哦，原来如此。”
郁结于心中的团块多少舒缓了一些。
在来之前我也进行了一些简单的调查。艺术特招生需要进行专业的艺考，而他们的录取分数线也比普通学生要低得多，对学姐来说，这不失为一条好的退路。
“但她本人似乎没有读大学的想法。”
“为什么？”
“她似乎想往职业钢琴家的方向发展。”
“这和读大学有什么冲突吗？”
“大概有吧，职业钢琴家可是立足于塔尖上的职业，为无关的事情分心的话可是赢不下竞争的。”
“老师也同意吗？”
我完全无法理解学姐的想法，不管要不要成为职业钢琴家，拿到大学的毕业证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她想成为的‘职业钢琴家’究竟要达到何种程度？是街头的即兴演奏者，还是能够登上舞台的伴奏者，或者是能够开音乐会的演奏家，还是说要成为贝多芬，巴赫，莫扎特那样的大师？
太蠢了。
在我看来学姐就像是因为冲动而窜上树的猫一样，自顾自地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为啥你这么关心她的事情啊？”
“……我，看到那种对自己未来不负责任的选择后，感到有些心烦。”
“希望你对自己也好好心烦一下。”
班主任嫌麻烦似的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过她的正式演奏吗？”
“还没有，这种东西要在哪里看啊？”
“用手机搜一下吧。”
“手机能搜到吗？莫非学姐很有名？”
“不是明星那种有名，是面向初中生的钢琴大赛的视频。”
“那个，老师。”
“又怎么了？”
“我们校规不允许使用手机来着。”
虽然这项校规多少有些名存实亡，我也能看到不少同学私下在使用手机，但奈何我是真的没有。
“……用我的手机看吧。”
操作浏览器打开了某个视频后，老师将手机屏幕递了过来。
那是一间装饰相当高档的音乐厅，看上去年幼了不少的学姐正坐在舞台中央的钢琴旁。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露肩礼裙，身高和现在比没有太多的变化，明明外表比现在稚嫩，却散发出了一种成熟和优雅的氛围。
简洁的报幕结束后，她利落地按下了琴键，刺破了演奏厅中的万籁俱寂。
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学姐弹奏的是一首我在音乐教室中听过的曲子。但和练习时的恬静不同，此刻的学姐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一样。
她的身躯，她的表情，她的呼吸，她的一切都融入了这一首乐曲之中。那迫人的感染力宛如白刃上折射出的危险又诱人的光芒，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同时又忘记了呼吸。
“……好厉害。”
演奏结束后，我依然沉浸在一股酩酊似的恍惚中。而老师不等我从余韵中缓过神来便收走了手机。
“这下你明白了吧。看了她的演奏后，总有一种她真的能成功的预感，也能知道‘想要成为职业钢琴家’不是一句说说而已的口号。所以，她的家人，班主任，包括我们很多老师都支持她的选择。”
他摆出了一副老成的说教口吻。
“现在社会正逐渐向多元化迈进，老师和家长应该做的是防止孩子因为冲动和幼稚，选择一条对未来不负责的道路。但当他选择的道路真的具有可行性，并且充分了解了即将面对的困难也依然坚持前行的话，我们这些大人只需要温柔地守望他们就行了。要是老师只能培养出一批像工厂流水线一样的学生的话，那这个职业可真是太可悲了。”
“老师你……讲起大道理来还蛮正经的。”
“啥？”
“什么都没有！”
“小林，你不一样，你先把成绩搞好吧。”
“是，是。”
这一天，我在下午第四节的自习课的时候便来到了音乐教室。但我没有立刻推门而入，而是站在教室的窗外观察着学姐。
有些低沉忧伤的旋律从教室的缝隙间溢散到了走廊上，是肖邦的A小调19号圆舞曲。弹奏着钢琴的学姐被曲调所浸染，脸上荡漾着孤独与悲伤。
我自问无法从这段旋律之中体会到如此深切的情感。
之前我从未刻意观察学姐独奏时的样子，而有我在场的时候她又常常会露出嬉戏一样的表情。但或许现在这幅与旋律融为一体，孤独而优雅地弹奏着钢琴的模样才是她应有的姿态。
学姐是被缪斯女神所眷顾的少女，有着我所不理解的对音乐的感性。
她只需要屹立于高峰之上，不必随波逐流于人潮之中。
所以，大概稍不留意，她就会飞到我所不能触及的地方。
我大概会觉得有些悲伤吧。但两个月后，又或许只用一个月甚至几周就会重归平静。
从本质上，我就是一个薄情的人，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我推开了音乐教室的门，学姐则顺着声响转过了头。被杂音所扰乱，孤独的圆舞曲中断了。
“伴读君？”
“hello，学姐。”
“现在才下午的第四节课哦。”
“想见学姐，所以立刻就过来了。”
“哇咿，好高兴。”
“我有话想对学姐说。”
我郑重其事地走上前去。
或许是被我那严肃的表情吓到了，学姐咽了口唾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最近为了透气，学姐经常打开离自己最近的窗户，早春那柔和了不少的晚风恰到好处地吹了进来。
傍晚，被夕阳染红的教室中只有我和学姐。
学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脸颊突然涨得通红。她小步地后退着，有些慌乱地摆起了手来。
“伴读君……不要。不行的，虽然我对你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但现在是不行的……”
我鼓起勇气，向前迈出了一步。
“学姐，我想明白了，我认为你追求职业钢琴家的道路并没有错。”
但不知为何，学姐露出了傻眼一样的表情。
“……欸？”
“我看了你钢琴比赛的视频，觉得非常震撼。”
“……唔，谢谢？”
“所以，请让我为之前的话道歉。很抱歉没有认真了解你的梦想，就说了一些自以为是的话。学姐毫无疑问是拥有天赋的，如果你已经做好了面对困难的心理准备，那么我支持学姐选择职业钢琴家的道路。”
“……伴读君，难道想对我说的话就是这个？”
“对啊。”
“什么嘛，吓我一跳。”
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随后拿出了一罐薄荷糖，倒了一粒放进了嘴里。
“要吃吗？”
“那，来一粒。”
“给。”
我含住了薄荷糖，用舌尖拨动着那冰凉的小圆片。
学姐突然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肩上。
“看在你是伴读君的份上，原谅你了！”
“谢谢？”
“其实我本来也没生气。而且……”
她转过了身，上半截身子微微探出了开着窗子的窗沿，直面那夕照下的天空。
“我相信伴读君肯定会理解我的，因为我们是同伴啊。”
同伴。
学姐对我的亲昵或许只是源自于孤独者的同类吸引，但我在她心目中的地方似乎要比想象中高得多。
但是学姐……
孤芳自赏的高岭之花和蜷缩在阴暗角落的野草怎么可能是同类。
在我的眼中，学姐的身上始终具有着一种高不可攀的神性。
在这之后，时间就这样流逝着。
自那一天后，我和学姐的关系又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具体来说，就是我会经常在第三节和第四节晚自习呆在音乐教室里。
这两节晚自习不属于任何科目，专门供学生处理白天布置的作业。所以只要能按时完成所有作业，老师对这两节自习的安排也懒得过问。
“我说伴读君。”
“什么事？”
“最近你在音乐教室呆的时间是不是有点长啊？”
“听着学姐的曲子写作业的话，会变得很有效率，就像是RPG游戏中吟游诗人的buff增益一样。”
“给我回去。”
简单易懂的情绪变化，她弹奏的曲子从《演艺人》变成了《野蜂飞舞》。
“作业作业的烦死了！不知道我很讨厌学习吗！”
“您可真是说出了无数学生梦寐以求的台词啊。”
“嘿嘿。”
学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大大的懒腰。她惬意地眯上了眼睛，像极了尽情舒展身体的猫咪。
“伴读君。”
“嗯？”
“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可能会不来学校。”
“要去比赛么？”
“一下就猜到了！”
“相当好猜，毕竟学姐的日常很单调嘛。”
“唔~”
她直直地盯着我，像是期待着什么，但等了一会儿也未见我回应后，便不满地撅起了嘴。
“不为我加油吗？”
“啊？那，加油。”
“好敷衍！”
“总觉得学姐这么孤高的人，鼓励和打气的话应该已经听腻了。”
“是这样没错……但如果能收到你的祝福，我还是会很高兴的。”
她猛然转过了身，坐回到了钢琴前，弹起了另一首曲子。
曲调相当的舒缓，并不是她平时练习的高难度的曲子，其旋律蕴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神圣感。
“学姐，你在弹《奇异恩典》？”
“哦哦，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吗？”
“这是一首非常经典的福音歌。作者约翰·牛顿早年无恶不作，从事贩奴工作，随后因为意外沦为奴隶，受尽苦难。他的父亲派人接他回家，却没想到在乘船途中遭遇大风浪，船只几乎沉没。在濒临死亡的关头，约翰回首自己曾经的过往，诚心忏悔罪过，没想到得以渡过风浪，成功回国。这之后他痛改前非，虔诚地从事宣传福音的工作，而这首歌便是他一生得到拯救的见证。”
“伴读君真博学啊。”
“其实是有部动画用这首曲子做过伴奏，当时被旋律给打动了，所以下来查了不少资料。”
“猫和老鼠？”
“不是，是日系的作品。”
“叫什么名字？”
“学姐想看？”
我有些抗拒让她了解这些东西。在我的印象中，学姐只会喜欢阳春白雪，向她展示动漫或游戏之类的爱好会让我无端地生出一种自卑感。
“想看看，毕竟用了这首曲子当配乐嘛。而且，我也想增加一些和伴读君的共同话题。”
“我把名字写给你吧。”
我从笔记本上扯下了一页纸，写下作品的名字后递给了学姐。
“学姐，其实这部作品还有小说原作……”
“放心吧，我会看的！”
她将纸对着后，夹在了摊开的乐谱中。
“对了伴读君，你还记得《奇异恩典》的歌词吗？”
“记得倒是记得。”
上初中的时候，我沉迷于收集这种看上去很厉害的句子，《神曲》和《圣经》则是重点光顾的对象。拜此所赐，《奇异恩典》的歌词我也出于兴趣背了下来。
“唱给我听听嘛。”
“才不要，很羞耻的。”
“一，二，三，开始咯。”
钢琴的旋律并不会理会我的纠结，只是自顾自地流淌，学姐一如既往地贯彻着自己那任性自由的风格。
“真是的。”
她仿佛像是在对驻足不前的我伸出手一样。
所以，我鼓起勇气张开了嘴，哪怕害羞得双腿发软，我也依旧用蹩脚的英语紧追着这段旋律。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
春渐去，夏悄临。
我和学姐的关系也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其中既有她的变化，也有我的转变。
学姐毫无疑问也是踽踽独行的离群者。但和逃离人群的我不同，她的孤独是以自身意志甩开了人群和世俗的框架，独自攀登美学之峰的强大的孤独。
在近处目睹着她的执着和奋斗，心中柔软的某处便在无意识间被触动了。
烦躁，身体好痛，本能在叫嚣着让我前行。
如今的我仍未能明白自己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在心底，我的确萌生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有些无聊的理想。
至少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吧。
“学姐。”
“怎么了，伴读君？”
“比赛，要加油呀。”
“谢谢，伴读君也要加油呀。”
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讲——这里应该就是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
而在漫长的人生中，这种转折总会不期而至。
亦如约翰·牛顿在那场海难中所受到的启示一般，学姐指尖奏响的旋律，或许便是属于我的《奇异恩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