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积着雪的门口，留下脚印的男人拍拍肩上的雪，踏入小区大门，走不了几个台阶，便到了他的家——一个小小的盒子。
几个平方里只有两个椅子、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两片榻榻米，一个小型厨房，甚至连供暖设备都没有，这里只是夹层，连普通的住房都称不上。
打开门能看到位于正面挂在墙上的两个遗照，一个是年轻女人的相片，另一个是幼年女性的素描，扎着可爱的双马尾，左边系着月亮，右边系着星辰。
“对不起……”
男人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她们道歉，由于日复一日的习惯，以至于他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道歉还是祷告了。
这里曾是两个人的家，理应住着三个人，但现在只装着一个人。
天花板覆着黑色的墙纸，圆灯位于正中央，如同夜空中的月亮，与月亮不同的是，它是唯一为了照亮他而存在的光芒。
“该死的。唉。算了。”
他卸下身上背着的垃圾——他写的小说，一位女孩失去父亲的故事。但被编辑喷到狗都不是，尤其情感假得要死。
那很正常，他没有失去过父亲，更没有养育过女儿，那为什么不写一个父亲失去女儿的故事呢？
因为他连做过父亲的实感都没有。
五年前，也是严冬，他的妻子死于难产，最后连孩子都没有保住，活生生死在了娘胎里。
如果不在镇上落后的医院接生，去城里的话，哪怕现在负债累累，他也会与自己的妻子女儿过得很幸福吧。
都是他毁了一切，废物。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他的晚饭很简单，烧开水，泡着方便面，拌着悲伤，又是一餐。
桌上散乱着许多画纸，内容是一位凝固着微笑的小女孩，她只能在纸上成长，注定不能洋溢着笑容。但纸赋予了她生命力，让她可以成长。
它们的背面都是被打回来的小说，算废物利用？不，只是他觉得这样做，像是给自己的女儿读了一遍故事。
“又多了这么多……唉……算了……”
再前一段时间，他还是会抱怨的，抱怨那些编辑有眼无珠，自己的才华无处施展。
后来，他渐渐意识到，这么做一点用都没有，说完那些话就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的可能性，还没有两幅遗照开口安慰他的可能性高。
方便面不经吃。他叹着气，放下空碗，打开电脑，它开机要花费的时间像极了他的主人消沉的速度——
只需要轻轻按一下，屏幕就会亮起。如果不是左上角有一份文件夹，纯黑的壁纸让人误以为这台电脑没被打开。
那份文件夹是他被编辑打回来的小说，自他的妻女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写过除它以外的小说了。
他曾经在婚纱店做摄影工作，由于工作性质，他听过各种各样的恩爱故事，虽然是撒狗粮，但他这只狗也是愿意吃的。
以他的长相、工作、家世来看，获得一个女朋友简直是天方夜谭，大部分时刻里，他的女朋友都存在于他的幻想之中。
直到他遇到了她。
婚纱店连年不景气，终是倒闭了。在他放弃之际，她鼓励他将在婚纱店中邂逅过的美好的故事记录编写成书，投稿给出版社，没想到，他居然真就稀里糊涂地成为了作家。
编写故事时，他总是要灵感的，每当灵感枯竭时，她总会带给他一个惊喜，让他思泉涌动。他明明从未抱怨过写作的事情……因为写作期间，都是她在支持他的日常开销，他没有资格抱怨。
那段时间里，她不仅没有怨言，还总是义无反顾地帮助自己。
真温暖啊……
失去那份温情后，他再也无法写那充满希望的恋爱小说了。
始于希望，也终于希望的小说啊。
“由季……我好想你啊……由季……”他抱着头，趴在桌子上痛哭，再抬头时，屏幕中的字节跳动，发出骇人的奸笑，最后都汇聚成两个字「去死」。
「你这种人应该下地狱！」
「是你害死了由季！」
「全部都是你的错！」
责骂声像摆钟的振动一般，在他的脑子传递、绵延、回响、荡漾。
明明刚刚吃过晚饭，他现在却有一种刺骨般的体感——深入骨髓，刺穿心脏，撕心裂肺的痛。
……
“爸爸，爸爸。”
“……”
他神情恍惚，揉揉眼，反复确认眼前的画面。没有黑色，没有电脑，没有「去死」。
他很快意识到这里不是他的房子，有柔软的床、有温馨的台灯、有……家的味道。
原来胸口的痛不是来自于冷，而是一个小屁孩的推力。
“爸爸！你终于醒来了！”她完全不顾眼中的泪花，一个劲地扑上来，把泪水都蹭到他的衣服上。
“啊？我不是你的爸爸……”
他懵懵懂懂从床上坐起来，瞄一眼床下，跟前的小女孩五六岁大，扎着双马尾，浓眉大眼的……如果他的女儿还在世的话，也是这一副小妖精的模样吧。
“你就是我的爸爸！不信你看这里！”小女孩指了指位于自己左眼角的泪痣。“爸爸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快看！”
镜中倒映着的人毋庸置疑是自己的模样，左上角也确实有个泪痣，但这能说明什么？这个位置有泪痣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如果能凭借这一点认女儿，那他早就女儿满堂了。
“我真不是你爸爸。”
“爸爸……不许你忘记我，爸爸！”
她扑进男人的怀中哭，他越发觉得蹊跷，小女孩的头绳左边是星星，右边是月亮，与他笔下的女儿正好相反。
他仰头，不出所料，天花板的墙纸一定是星空——与他的理想一致，不，与书中的内容一致。
穿越到自己的书里？还会有这种怪诞的事？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泪水快要浸湿男人的衣裳。
“呃……你的爸爸不是过世了吗？”
“不，我的爸爸就在这里！”
她坚定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但动脑想想就知道这里不是现实。
“别这样叫我，我不配。”对方的眼神越是强烈，他的心境就越是迷离，那无法回忆的期待，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
“那我就证明给你看！你是我的爸爸！”
男人很清楚，现在无外乎就两种可能，第一，他在做梦。第二，他死了，这里是天堂。
如果是后者的话，他会看不起神明，居然把应该下地狱的人判给了天堂。
他绝非善类——这一事实，他迟早会证明给神明。
“好啊，你想怎么证明？”
殊不知，他与小女孩的命运从此刻开始，已经连结成了一股通往未来的线。但两根线的捆绑之处十分脆弱，好似只要风轻轻一吹，就能吹散它们……
而现在，正是风落之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