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分，出生的光从窗帘中的缝隙挤进来，钻入小女孩的碎发间，打在男人的脸上。
“好啊，你想怎么证明？”
男人说出这一句话时，就没想着要趟浑水，斗不过生活，还怕逗不了小孩吗？
“哼！”小女孩抹干脸上的泪水，跑到桌上找来纸笔，写下几个字后，把纸藏在了身后，“爸爸一定知道我的名字！”
遥，那是他脑海中闪过的名字——他曾经起给自己的女儿的名字——书中那位失去了父亲的女孩的名字。
在书中，小女孩的妈妈死于难产，她近乎是从鬼门关中夺回来的婴儿，可命运没有眷顾这个可怜的小女孩，他的父亲失去了妻子，悲痛欲绝，在家中上吊自尽了。
“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撒了谎。但小女孩没有因为他的话语而放弃，反而笑着说道：“那你猜猜看吧？”
“千代？”
她摇头。
“渚？”
还是摇头。
“香惠？”
依旧是摇头。
男人苦笑道，“看吧，我就说我不知道。”
证明难如登天，反之，不证明轻而易举。
他能做到轻而易举的事，她却能做到那难如登天的事儿。
“我证明出来啦！”
女孩拿出藏在背后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装着几个大字：爸丶爸会笑ノ着说丨不知道。
想要否认天真无邪的笑容，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做不到。
多久了？等他反应过来，才意识到整整五年，都再没有出现过对他微笑着的人儿了。和他一开始想的一样，证明难如登天，那么就不要再向神明辩解自己绝非善类的事实了吧。
“啊……你叫遥吧。”
“爸爸！”她张开双臂，扑进男人的怀中。
男人抚摸着她的头，这小辫子扎得七七八八的，他又重新把头绳卸下，左边系月亮，右边系星星。
他的余光瞥向墙边的挂历，死去的日子都被撕去，等到明天，六月七日也会死去。
六月七日？距离她的父亲自尽的日子还有三天，看来，那会是死神收走他的灵魂的日子吧。明明内心反感着自己做梦来到书中的想法，潜意识却代入了书中的人物。
更可笑的是，这本书的感情假得要死——她的父亲根本不会因为妻子的离开而自尽。他是一个懦夫，不敢面对死亡的懦夫。
他害怕的不是死去本身，而是见到死去的人……以废物的姿态无颜面对逝去的妻子。
“遥……”
他答应过自己不再流泪，这样做没有任何用。
这样做没有任何用。
他清楚得很。
“爸爸，不要哭，眼睛都花花了。”小女孩踮起脚尖，稚嫩的小手摘下眼角的泪花，花瓣顺着手的动作飘舞。
飘到她的心中去。
“……”
或许，现在哭是有用的。
只要有人在身边，那么一切行动都有意义，都会被赋予意义。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不要再醒来了吧。
“爸爸，饿了。”
“啊？”他神情恍惚，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我去做点吃的？”
“好呀！爸爸会做什么？！”
他怔住片刻，双眉皱成八字，含着苦笑说道：“先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吧。”
鸡蛋、面包、青菜……牛奶，看来可以做个三明治了。
“啊嘞……为什么……”
明明他家之前根本没有冰箱，做多少吃多少，水果、蔬菜一类的从来不囤，买了就马上吃。
却在这时不由自主地打开了不该存在的冰箱。
“爸爸怎么了？”
感觉，好像在这里生活了好久好久。
“这个冰箱，是什么时候买的？”
“爸爸不知道！”
“主语错了吧……”居然去问一个五岁的小孩，他大抵是疯了。
她小小的，才快到他的腰间那么高，好像可以乘着风飞翔，去宇宙旅行，与星星牵手，在月亮湾上荡秋千。
有了她的笑容，好像什么都能做到似的——包括简单的三明治。
但梦境也是现实的，料理黑洞就是料理黑洞，不成型的鸡蛋，白煮的青菜，一面烤得炭黑的面包。
肯定会被讨厌的吧，辜负了那么期待着他的目光。
“还是直接扔掉吧……”他碎碎念道。唯一的食材都变成了黑暗料理，实在不行，只能买方便面了，至少他五年泡方便面的技艺不会差到哪儿去。
他即将把食物倒入垃圾桶时，被一个小脑瓜子挡住了去路。
“爸爸做好了？”
“不，这些是不要的。”
“爸爸要给垃圾桶吃都不给我吃，呜呜呜呜！”仿佛打开了大坝的水闸，小女孩眼睛中的水哗啦啦地流出来。
“我待会给你做更好吃的。”男人无奈地说道。
“呜呜呜……我就要就要就要就要就要吃爸爸手里的！”
眼前的东西越是难以得到就越是让人渴望，因为好奇？还是单纯的欲望？
从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身上去探求答案的人脑子多少有点毛病。
“事先声明，这可一点都不好吃哈。”
他将承着三明治的碟子放在桌上，小女孩跟着爬上了椅子，看着漆黑的面包陷入了沉思。
“不想吃就别吃了……”
“就是要吃这个！”
说罢，她俩手捏住面包，大口咬了一口，烧焦的地方嘎嘣脆，面包不甜，鸡蛋不咸，蔬菜不鲜。
但是他一句怨言都没有，又咬了第二口，第三口……
他斗胆问了一句，“好吃吗？”
为什么是斗胆呢，他已经不自信到连小朋友的气势都比不过了吗？
不能在五岁的小孩身上找到答案就算了，哪怕是自己，都无法溯源得到合理的解释。
三明治被吃到一半时，小女孩突然发问：“爸爸吃什么？”鸡蛋碎还残留在她的脸上，分外可爱。
“看你吃，我就吃饱了。”
“眼睛也能用来吃饭吗？”
“嗯。”
小女孩把另外一半面包递给男人。
“不好吃？”
她摇摇头，说道：“我用嘴吃一半，爸爸用眼吃一半，现在到我用眼吃，爸爸用嘴吃。”
男人语塞，愣住几秒后才接过面包。
“你不饿吗？”
“爸爸饿！”
她说什么话都是喊出来的，浑身上下有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自信。也许只是自己长期处于黑暗之中，以至于看到一次微弱的光都觉得很耀眼。
那么小一个人儿吃半片面包也够了吧，没准只是单纯地吃饱了呢？找到合理的理由后，他终于下了口。
好难吃。
身为作家，他居然少有的词穷了——除了这三个字，他再也找不到能够形容手中的三明治的词语。
他悄悄看了一眼小女孩，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正瞪着他看，直接地、大方地、毫不掩饰地。
“我不习惯被人看着啊……”这句话悄悄地融入到空气之中。
“爸爸刚才说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呀。”对方依旧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又吞吞吐吐地说道：“吃饭吧唧吧唧地看起来不是很像在说话吗？哈哈哈……”
“爸爸是大骗子！”她跳下椅子，一遍又一遍地捶他的大腿，“大骗子大骗子大骗子！”
仿佛发生化学反应后尖锐的爆鸣声，一旁的玻璃都要被吓到破碎。
“……”
他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面对眼前的小屁孩，他的女儿？遥？就这？
一场梦罢，何必这么较真，勉强自己呢？
“你别叫了好不好，这样很吵唉。”他抱怨道。
他不知道自己曾摆出了什么样的表情，竟然把小女孩吓出泪水。可这房间小的可怜，她想离开他，能去的地方也只剩下了厕所。
然后，整个房间都回荡着哭声。
好吵，好烦躁。
为什么非要做这些事不可。
成为父亲什么的……他配不上。
结束了难吃的一餐，哭声早已平息，厕所中没了动静，就这样持续了好久好久。
有多久呢……他不知道，相比他与真正的女儿的离别，现在的分隔犹如蜉蝣的寿命一般短暂。
“怎么还不出来……还不会死在厕所了吧……”
不知为何，心中有莫名其妙的焦躁感，明明她的事情怎么样都好……却不由自主地惦记着她的安危。
是他多管闲事了？
既然已经在厕所门前了，就不要再思考为什么来了的问题吧。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推开厕所的门。
结果，谁都不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