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在流云中逝去,少女如古莲般盛放。
我依然记得那些日子,那些和你共掬的月色,那些与你徜徉的清风,那些为你飒沓的群英,都在我的生命中点滴溅落,激荡成歌。而你,如烟,若焰;如义山诗中流淌的华年,若姜白词里婉转的韵脚,踏着吴宫中渐次绽放的莲步,将我拥入你的世界,共饮一抔风花,同吻一方雪月。
譬如,在那个漱雪缤纷的除夕之晨,你赠与世间的浓情和蜜意。
记忆里,璃州永远是雪的彼岸,只能遥望,无法企及。冬季女神的裙裾从西伯利亚高原舞动而来,在广袤的华北原野协奏出冰与雪交响。然而,隆冬的骑兵越过迢递关山,冲锋到大巴山麓,已是强弩之末。而璃州,我的家乡,就此与冰雪的盛舞相思入梦,在严冬独守一份铁灰色的落寞。
直到你的到来,为璃州献上雪的祝福。
“一定要来!茗儿会给你一个惊喜的!”
沿青石小巷拾阶而上,我循着你的留言,在临江的栈道上独步追寻。岁末的空气中发酵着硝石爆燃后特有的辛香,像新娘初嫁时微开的妆奁盒,像司仪夹在锦书里的一束迷迭香。两边的街巷人家如同钢琴的高音独奏般逐渐升高,而张贴在门前的朱红对联,小巷两边摇曳的八角灯笼,无疑是伴奏其中的年之和弦。
鹅黄的窗户中酝酿着碰杯与阔谈的喧嚣,青绿的石砖上跃动起孩童嬉戏的欢快声;刚出锅的饺子弥散出滑嫩的鲜香,翻滚的汤锅里氤氲着赤红的热情。你说你喜欢璃州,喜欢这里的烟火与风物,喜欢和我一起流连在蜿蜒曲折的山市小道;我只知道,璃州的街头巷尾,从来不会拒绝一位银白少女的钟情。
一曲终了,小巷已到尽头。
“云想衣裳——花想容。”
如若春风扬起玉玦,你的歌声在石巷尽头的小院中悠扬宛转,不见飞鸿腾跃,犹闻雪落新泥。轻轻推开门扉,罗衫霓裳的你挥着如云的宽袖,在一群孩子的簇拥下舒展纤臂,翩跹起舞:
“春风拂槛——露华浓。”
轻盈的舞步好似柳絮渐水,你的脚下漾起青萍阵阵的柔波;旋转的腰肢带起满肩银发含苞初绽,雪色的花蕊中露出瓣瓣绯红,我明白,那是春风挑染在你发丛中的似锦繁樱。
眉目低回间,你在孩子们的欢呼中转过头,桃夭色的眼眸宛若落霞沉入秋水,在眉弓下溅起丹缇色的朦胧眼影。
“若非群玉山头见——”
你很久都没有落泪了,你的眼角却有一颗泪痣。也许,你在前生就已替世人经历了所有的黯然与神伤;也许,你在今生注定要为我们流尽所有的泪水。
会向瑶台月下逢。
我在心中默默为你吟诵出最后的诗句,就像我们邂逅时的那样。舞曲的最后,你高抬手臂,右手腕的玉镯在胜雪的冰肌上莹润眨眼,镯体上镌刻的云纹亦随之游走。就在那舞步终止的一瞬,你向天空中抛出无数红包。落红纷扬间,孩童的欢闹声将你的笑颜浇灌得鲜花怒放。
“不急,小家伙们!人人有份!”
你变戏法似地从袖口中掏出更多的红包,分发给争抢失利的孩子。一只只稚嫩的小手像久旱的稻苗般急切漾动,你取下腰带上拴着蝴蝶结的荷包,将糖果和点心灌溉到孩子们的手心里,笑脸盈盈。
这是璃州市的留守儿童之家,这些孩子的父母漂泊在外。你经常来这里看望他们,只有第一次,是作为璃州大学的志愿者。在璃州阴云压城的除夕里,你就是他们守望新年的光。
“茗儿姐!明天也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吧!”
“苏苏姐!我还要听你讲唐朝皇帝和贵妃的恋爱故事!”
“小茗姐姐!今晚的跨年烟花表演,你来陪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其中一个小女孩拽住你的袖口,拼命摇晃。
我愣了片刻,心海中翻涌起儿时的记忆。近年来,爆竹禁令屡屡生效。今年好不容易松了口,听说,在除夕之夜,市中心的江面上会举行璃州十年来最盛大的烟花表演。
不过,根据天气预报,今天晚上会有一场小雨。若是下雪,也许烟花盛典还是会如期举行。遗憾的是,从我出生那年起,璃州的冬日便再无雪的踪影。
深谙星象观测之道的你当然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你蹲下身,将小女孩抱在怀里,笑而不语。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嚷嚷着要你陪他们一起看烟花,你却不忍去戳破他们孕育了整整一年的期待。
“如果人类愿意做梦,就让巫女来替他们守候漫漫长夜吧。”
曾几何时,轻振银铃的你在我耳边如此呢喃。那时的我,只觉你亦是梦中的伊人。
站在角落里,我静静地看着你把孩子们带进宿舍。院子里只剩你我二人,你转过身,在与我对视的刹那,柔情满目的赤眸里忽然盛放出春水三千的惊喜:
“师~兄!”
胭脂红的罗裙在生风步履间轻快摇曳,你朝着我飞奔而来,宛若一只小鸟的啼啭撒落花丛,月白色的交衽上衣一如妙手丹青,勾勒出那独属于少女身形的流风与回雪。我张开双臂,等待着用一场盛大的拥抱将你托举到莺歌燕舞的云霄。
可就在你我即将十指相扣的刹那,你消失了。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漫天飞舞的枯黄符纸。我伫立在这纷纷扬扬的骤雨中,只觉天旋地转,万物皆空。
不待我惊叫,那熟悉的温暖却又猝不及防间,披上我的肩头——你从后背搂住了我的脖颈,雪银色的发丝摩挲在我的脸颊,睁眼,胸前有你冰肌玉骨的小手;垂眸,耳边是你温热香软的鼻息。
“又玩这些小把戏。”
将你纤纤的玉指包入手心,我叹气道,
“大过年的,该说你懂殷勤,还是瞎淘气?”
“就不能两者皆有吗?堂堂‘樱桃少女’岂是浪得虚名?”
小指头挠动着我的脖根,你轻声呢喃,
“我喜欢从后面抱住你,阿枫,茗儿喜欢那种,能给你惊喜的感觉。”
鼻息在眼前凝作微颤的白霜,我睁大眼,只觉你我的心跳在咫尺间脉脉共鸣,代替了所有的倾述与悸动。
“饺子包好了,茗儿,回家团圆吧。”
“且慢!说好要给你惊喜的。”
只是俏皮眨眼,你歪着头,泪痣漾在眼尾的笑意,像一朵小小的浪花,
“跟我来!”
拉着我奔跑在山市的石阶上,你的衣裙被猎猎的疾风唱成千山暮雪的歌谣,而你的秀发流淌在我的目光中,仿佛漫天星辰汇入银河。你带着我来到了山顶的观景台,滚滚长江奔涌在我们脚下,倒映着对岸的璃州江岸,高楼华宇揉碎在满江的笙歌中,灯红尽染,酒绿正酣。
我知道你的想法。再没有什么浪漫能胜过除夕夜的烟花,更何况,此刻间升腾的万家灯火,正是你努力守护的众生,是你许诺给这个世界的救赎与慰藉。
哪怕只是弹指一瞬,纵然只剩——南柯遗梦。
然而,就连这最后的残梦,造化也要将它碾作齑粉。城市上空集聚起铁幕般的阴云,璃州的冬雨就这样幽然地啜泣着,粘滞在冰寒透骨的空气中,侵彻进游子瑟瑟的鼻息。
拉着你躲入山顶的八角亭,你望着烟雨迷蒙的江面,眸中焰火一如荧光扑闪,
“夏枫先生。”
拉起我的双手,你眯起眼,用那千樱盛开的瞳孔凝视着我,
“你愿意,相信奇迹吗?”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奇迹。我们能够期待的,只有曾经的必然和将来的偶然。”
紧紧攥住你的十指,我尽力向你传递着手心的温暖,
“因此,我选择相信你,苏茗儿小姐。”
刹那间的莞尔,化为星火。你冲我眨眨眼,刘海边的樱桃发卡亦如你的笑靥般熠熠生辉:
“所以,茗儿不会辜负大家的。”
挣脱我的手,你游走到观景台的边缘。湿袖黏臂的小手抚摸着栏杆,你纵身一跃,像一瓣迎风而开的梨花,轻轻落到石柱上。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
踏着雨雾袅绕的夜色,你在栏杆上抛裙而舞;纷扬的莲步在碎玉飞溅间婀娜起落,就连雨珠也在你的身边屏住呼吸,凝在半空,为你那曼妙的身姿织就一袭流苏羽衣的晶莹。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腰带间的银铃随着舞步清越鸣唱,粉雕玉琢的雪莲耳坠在少女的侧颜轻柔喃语,你向上舒展双臂,宛若水湄边一对振翅的白鹭;雪中落樱的银发亦随你枫红的眸光润入笑颜,不啻一阕浅唱在落霞中的枫叶与荻花。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就在天光绽出云端的一刹,就在霓虹拨开雨帘的一瞬,就在你我目光相接的须臾,奇迹发生了——你身边的雨珠开始逐渐凝结,先是成为瓣瓣氤氲的霜蕊,再变作吉光片羽般的雪花。笼罩在璃州上空的阴云开始逐渐散去,江边撑伞的路人纷纷惊奇驻足,仰面迎接着这场阔别二十年的山城初雪。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没有落霞伴舞,你就是那横绝天涯的孤鹜。
你倒在了我的怀里,了无血色的脸颊除却疲惫,尽显憔悴。再次握紧你的小手,冰冷的触感像棘刺般沿着我的血管溯洄逆流,化作心尖上一朵惊颤的灼痛。
“你在消耗自己的生命!”
把你紧紧搂入怀里,我用手臂扣住你的后背,仿佛在下一秒,你就要羽化成千重绯樱,弥散风中。
“我知道。”
无力地扬了扬嘴角,你努力想对我扮出个鬼脸,却只是徒显苍白,
“可茗儿是雪巫女呀。如果连我都不能回应大家的祈愿,还有谁愿意相信奇迹?”
我睁大眼,久久无法释然。
雪巫女,这是你一生一世的名,亦是你千回百转的命。
“看,阿枫,是烟花!”
勾住我的脖子,你挣扎着指向苍穹。果然,雪后初晴的天空中,升起繁星似海的璀璨,江面上抛洒开万紫千红的绚丽,辉映着璃州市中心的霓虹灯火。两岸滨江路也升腾起火树银花的纷舞,璃州市民们携家带口,迎着九天盛放的花海,用手中的烟火爆竹编织起独属于凡间的流光溢彩。
“用这点时间换来孩子们一整年的笑容,是茗儿赚到了好不好?”
仰望着漫天飞舞的流萤,你的眼眸赤若深秋,却又灿如焰火,
“而且,阿枫也很想让这座城市,永远美丽下去吧。”
难言的哽咽挤塞在喉头,我伸出食指,沿着鬓角的银丝抚摸起你的侧颜。声声爆竹在耳畔如雷轰响,我们彼此依偎,你轻轻靠在我的臂弯里,用头顶摩挲着我的脸颊。而我则搂住你的柔肩,用尽全力,去感受你在我胸膛前缓缓起伏的呼吸与心跳。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小鸟依人地贴在我的围巾前,你伸出手,想要将一朵礼花抓入手心,
“茗儿好喜欢这个世界,不管是我的故乡九渊,还是和阿枫相遇的这个城市。这片天空之下还有很多美丽等着茗儿和阿枫一起去发现、见证和守护。”
“我会陪着你的,茗儿。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永远在你身边。”
我不知道,一个专攻民间文学的研究生究竟有何等的伟力能去守护异界的巫女;我只明白,此刻间这个融化在我怀里的十九岁女孩,即是神话般命定的永恒。
“等战争结束,我们就去洱海吧。”
和你的玉手十指相扣,我轻吻在你的前额,如梦呓语,
“我们找个湖畔小镇隐居起来。伽蓝宫找不到你,璃州也会遗忘我这个碌碌无为的小辈。我们一起开一家有阁楼的民宿,我们会背着相机,在喜洲碧浪万顷的稻田中追逐风花;我们会骑着摩托,迎着苍山脚下的疾风骑行湖畔。毋需担心辜负任何人,茗儿,我们彼此的依偎,胜过喧嚣的一切。”
这是我曾予你的诺言,亦是命运垂怜你我的一瞥。那一晚,你没有再发一言,我们拥吻在千花怒放的夜空下,任凭眼角淌出的泪花,稀释开唇齿相依的温热。
然而,终究是命运施舍的幸福。当宿命的枷锁缠绕你我,你是否还会记得那晚为你盛开的烟火?你是否还会记得我们的湖畔小镇,记得喜洲的万顷稻田?
从来不会辜负众生的你,到底还是温柔地背叛了我。
… …
猩红色的流火从血染的天空中呼啸砸落,我被爆炸激起的冲击波扬到半空,掉落在一堆草木燃尽的炭灰中。
顾不得满身淋漓的鲜血,我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冲向被烈火与污秽吞噬的千年古都。
茗儿… …茗儿!!!
这是九渊,是你魂牵梦绕的故国,更是你誓死捍卫的底线。但在此刻间,魑魅的入侵已然将这里化作人间的炼狱:城池周围的村庄在火魔的肆虐下分崩离析,只剩下余断壁残垣在焦土中发出枯黑的哀叹;泥泞的驿道边尸首横陈,逃出城市的人们在此惨遭屠戮,无论妇孺老幼,都在临死前对着天空伸长手臂,仿佛在祈祷着来自雪国的救赎;骨肉剥离的焦糊味混杂着血与铁共同淬火的腥气,妖孽凄厉的啸叫撕裂苍穹,来自天幕的啜泣将澄空染成血海,埋葬着残阳的最后一次西下。
你不会有事的… …你是无所不能的天才少女… …你是拯救苍生的雪之巫女… …我们还有很多风景要一起去奔赴… …我们还有好多梦想要一起去实现… …茗儿,你千万千万,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古都的城门依然坚挺,纵然攻城锤和利爪的猛击已经让它濒于崩溃。但这无济于事——城墙已多处塌陷,从晦暗朔方奔涌而来的黑潮还在源源不断地灌入城中,你坚持不了太久,这是一场注定凋零的绝舞。
城池中的惨烈更甚郊野。目之所及,已无一栋完好的建筑。无论是飞阁流丹,抑或雕梁画栋,都已在污秽的冲刷下沦为碎石残瓦。肿胀的尸首、扭曲的肢体、疯长的肉瘤、蔓延的血河,这里已不再适合人类立足。我感到头脑迸裂般的剧痛,只要在这里多待一刻,灵魂受到的诅咒便更深一分。
最终,在坍塌的祭坛边,我找到了你。衣裙褴褛的你扑倒在破碎的日晷前;手中银铃早已裂作几瓣,汩汩嫣红胜过热泪,漫过你的眼影,吻过你的泪痣,流淌在你安然阖眸的眼睑下,为你浅笑涟涟的睡颜开出两条灿烂的花路。直到倒下前的那一刻,你依然保持着舞姿,舒展的柔臂一手紧握祓魔的铃铛,一手护着半开的雪莲,恍若洛神陨落前的最后一次回眸,巧笑倩兮,香消玉殒。
“茗儿,别这样… …说好要等着我回来的,你说好的!!”
我颤抖着抱起你的腰身,少女的鼻息缓缓萦绕在食指边,不绝如缕,但我已感知不到你的心跳。连撕带扯地剥开针药包装,我解开那沾血的衣襟,将一剂肾上腺素推入你的体内。我开始发疯般地按压着你胸腔,一下、两下、三下… …而你只是僵直地回应着我,嘴角边的微笑散作枯花,凋零入秋。
或许是造化不忍予你诀别的一吻,抑或是奇迹垂怜于你那惊鸿的一舞,在我逐渐疲软的心肺复苏中,你沉闷地咳出一口血痰,睫毛翕动恍若晨光熹微,绯红的眸光逐渐溢出眼睑。
“师兄… …”
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酸楚,我一把将你揽到怀里,抽搐的双臂锁紧你的后背,唯恐死亡再一次折断你的羽翼。
“茗儿睡得好香… …差点,把这辈子都睡过去了呢… …”
你把头搭在我的肩上,贴着我的耳廓悄声细语,
“小珑呢?”
“还活着。”
“大家… …都怎么样了?”
“曦城的大部分平民都被疏散到后方了… …增援过来的神机营暂时抵挡住了秽魇的进攻,他们说多亏你孤身一人在大军溃退时全力净化污秽,压制住邪魔的侵蚀… …他们说,雪巫女就是他们唯一的光,当你以舞祓魔时,所有幸存者都在朝着你匍匐祈祷… …”
我说不下去了,啜泣代替倾述,哽咽在我抽动的喉管中。你所庇佑的每一个希望都在此刻间化作疾飞的箭镞,将我的心脏射得千疮百孔。
“茗儿,不会辜负大家的… …”
只是疲惫一笑,你抿了抿嘴角的血痕,抬手轻拭起我眼眶满溢的热泪,
“带我… …带我回家吧。”
那时的我,被惊喜冲昏了头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你衣袖下蠕动的毒瘤,没有注意到你肿胀在伤腿上的乌黑血管。我背着你,穿过流血漂橹的街巷,越过血雨腥风的城郊,奔向没有战火的远方。你的使命已经完成,这个世界还会诞生成百上千的雪巫女,这个世界只会有一个茗儿陪伴在我身边。我要带你去洱海,亲爱的,那里有我们的摩托和阁楼小屋,那里有喜洲的千重稻浪… …那里,有我们的家。
“今夕… …何夕兮,搴舟中流… …”
趴在我的肩头,你柔软地吟唱着,纱丝般的歌声流淌耳畔,点滴流玉。
“今夕、何日兮,得与… …王子同舟。”
大口喘着粗气,我用喑哑的嗓音与你唱和着,却在不觉中,任凭喉间的哽咽泛滥成海。你用柔指抚摸起我的下颌,冰清玉洁的脸颊贴着我的侧颜一路婆娑,氤氲一路的花开。
“师兄,茗儿肚子好饿… …”
终于,你止住歌唱,在我的耳边吹出一声娇嗔。
“嗯,今天我下厨,你想吃毛血旺还是豆花饭?”
“只要是师兄做的… …人家都会一扫而光。”
你咬了咬我的耳垂,浅笑流香,
“记得多放辣椒和豆瓣啊… …抱歉,茗儿现在已经… …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
心跳猛地惊颤,我尽力托住背后的你,脚下的步伐却踉踉跄跄,一如梨花带雨。
“师兄… …下个月,茗儿就满二十了呀… …好想要一张肖像照,你第一次给人家拍的照片,我现在都还珍藏着呢。”
“我知道。我们就去千厮门的桥下拍吧,现在正好是枯水期,璃州所有的灯火都会在生日那天为你盛放… …我保证… …”
“要下江滩吗?”
你轻声叹气,
“那… …一定要牵紧茗儿的手。对不起… …那时的我,可能早就看不清… …草丛中的小路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眼角汹涌的泪意早已湿热流溢,淹没了喉结的颤动。我什么都做不到,现在的我,只能全力将你的余生从世界的灰烬中抢出,看不了一生的风景,也要予你一世的温存。
身后的嚎叫声逐渐凄厉,周围的树林开始生长出鲜血淋漓的触须,脚下的大地皲裂开焦黑色的纹路,蔓延的瘴气遮天蔽日,将夕阳扯碎成猩红的残絮。你在我的后背发出揪心的呻吟,来自地狱尽头的污秽迫近了,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
“雪巫女!是巫女大人!!”
路边的惊叫将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只见树林中投来一双双血丝缠绕的目光,树干后伸来无数只残破的枯手,来不及逃走的人们相互搀扶着,像从坟墓中爬出的冤魂一般,拥挤在小道两边。他们显然注意到你挂在腰间的雪巫女玉佩,对着我背上同样残破不堪的少女伸长了手,无数腐朽的肢体组成了一片枯槁的森林,将死亡的哀歌唱响天际。
“血咒侵蚀程度IV级,他们已经半死徒化了。”
飞速扫视一眼人们身上的毒瘤和伤口蔓延出的肉芽,我绷紧神经,腾出只按住腰间的乌兹冲锋枪和铝热剂手雷,
“我会带你冲出去,茗儿,哪怕只有一线的生机。”
“等等,师兄… …他们是平民… …”
“可是… …”
“求求你,巫女大人,救救我们吧!!”
不等你我争论,道路两边半腐化的人们突然齐齐跪下,对着我们叩拜起来,
“天军抛下了我们,神司大人也弃我们不顾,现在只有你能救得了我们啊!”
“我不想死在这里,我不想变成丑恶扭曲的怪物,雪巫女,给大家个痛快,把我们净化了吧!!”
血咒侵蚀给肉体带来的痛苦早已将这群流民折磨得不成人形。所有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寄生着污秽不堪的血肉赘生物,更有一位半边脸都被肉瘤覆盖住的母亲爬行到路边,打开襁褓,露出其中肢体残缺的婴儿,哭号着哀求你把孩子带走。
“不能抛下他们… …”
你在我的背上挣扎着,我们一起摔倒在泥泞的路面。周围的人们一拥而上,似乎想要将你搀扶起来。我警觉地跳起,一手握着上膛的冲锋枪,一手勾住手雷保险环,把你挡在身后,
“站住!!不准靠近她!!”
趔趄着来到我的身边,你摇了摇头,轻轻按下我的枪口。血色的长风撩起你的破烂的裙摆,我倒吸了口凉气——你那伤痕累累的双腿上,也赘生着同样可怕的毒物和肉块。我这才明白,在直面秽魇的战斗中,若不是神圣血脉的加护,你恐怕早就变成和你姐姐一样的怪物了。
“神树大人啊… …连雪巫女都被侵蚀成这样了… …”
“没救了,我们都被神明抛弃了!!”
“茗儿,不会辜负大家的!!!”
扶着我的肩膀,你用尽气力,对着惶恐的人群尽力呐喊,
“我是雪巫女,和神树大人一样,我不会… …不会抛下任何一个,憧憬光明的信徒!”
说着,你转过头,冲我嫣然一笑,绯樱盛开的眼眸满溢爱意——
“谢谢你,阿枫。”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撇开武器,想要拉住你。可终究是迟了一步,你舒展着双臂,像水沚边振翅的白鹤,纵身一跃,迎着黑暗的洪流翩跹起舞。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
你的嗓音早已破碎得如同断了弦的梨木花琴,你的舞姿早已失去洛神初临的惊艳。在滔天的污秽面前,你以注定凋零的舞姿阻绝在死亡与人群之间。渐渐地,你的身体变得透明,无数金黄色的流萤在你的舞步后纷扬飒沓——
“孔盖兮… …翠翎,登、登九天兮… …抚彗星…
…”
你在哭泣,你在微笑;你在零落,你在盛放;你在一舞倾城,你在分崩瓦解;你在涅槃成神,你在堕为业障;你是世界唯一的信仰,你是人间最后的悼歌。
四散的微粒落在秽魇进军的锋芒前,结为鎏金色的屏障,抵挡住怪物奔涌的怒潮。祈祷的人群纷纷伸手,捧起流散的金光;奇迹发生了,人们身上的毒瘤逐渐停止蠕动,开始萎缩、脱落。恢复人形的幸存者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彼此,相拥而泣。
“竦长剑兮… …拥幼艾… …”
跌倒在支离破碎的屏障前,你望着在你的庇护下逐渐逃离的人群,泪流如注,
“荪独宜兮… …为民正。”
重重咳出一口污血,你瘫倒在满地的萤火中,柔软的肢体流溢成满地的嫣红,宛若彼岸的花海熠熠燃烧。
可至始至终,你那落满繁樱的赤瞳中,都噙着一抹涟漪般的笑意。
“茗儿!!”
不顾随时可能碾碎屏障的尸潮,我冲到你的身边。但来不及抱起你随时都会融化的身体,几张鹅黄的符箓在我周围突然飞起,玄色的传送结界将你我隔绝开来。我在倏忽间顿悟,这是你予我的最后一份礼物。
“对不起,师兄,茗儿,好像坚持不住了… …”
挣扎着爬到我的身边,你的手穿过结界,和我十指相扣。疯长的触须刺穿你腰身,你的双腿已经肿胀维持不住人类的肌体,污秽正在贪婪地吞噬你。
“疼… …好疼,身上到处都在疼… …师兄,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你了… …”
你呜咽着,双眼淌开惨红的血泪,攒动的肉瘤撕开你的银发,啮咬起你被痛苦扭曲的花颜。
传送结界行将启动,我用尽全力抱住你,亲吻着你震颤的柔唇。在我们唇齿触碰的瞬间,你抽搐了一下,嗫嚅的嘴角微微裂开缝隙,
“太好了… …”
你摸索着摘下了无名指上的戒指,上面刻有你的名字,和我无名指上的那枚,亦是孪生的双子。
别这样,茗儿… …我还要带你逃到喜洲,那里有千重的稻浪在等着我们,那里有属于我们的摩托车,我们还要一起去吹洱海的风,一起看着苍山的白云度过余生… …
然而,你眼前这个无所不能的男孩早已泣不成声。我只能和你互换了戒指,眼睁睁地看着你将刻有“夏枫”字样的戒指包入掌心,轻柔按在胸口:
“山有木兮… …木有枝… …心悦君兮… …君——”
刹那间,结界启动,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漫天奔涌的污秽冲破屏障,将你吞入深渊… …
众生在古莲中涅槃,少女如流云般消散。
我又一次失去了你,茗儿。
如果时间能够回到我们相遇的那一刻,假如璃州还会再给予你我一次邂逅的机会,我一定、一定不会做出那个选择… …
… …
模因耦合器重置完毕,溯洄时间,一年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