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我们终将相遇
第一章
巫女通缉令
“苏茗儿,女,涂山狐族,年方十九,犯有数项重罪,慑于玄皇神威,已畏罪潜逃。”
“此女隶属菩提圣教,为伽蓝宫所辖之雪巫女。神历3892年牧月廿四,苏茗儿在皇都触犯教条,违背巫女之圭臬,忤逆圣谕,公然践踏国法,罪恶滔天,不可饶恕。”
“鉴于犯人穷凶极恶,玄皇陛下特制诰命:九渊各州百姓,无论妇孺老幼,务必全力配合官府缉拿苏茗儿。此女画像随榜文附后,若有乡勇擒得犯人,赏足金百两,免徭役三年。”
“雪菩提教伽蓝宫、九渊总务府、神国大理寺,共承敕令。”
攥紧郡府连夜送到边境衙门的通缉榜文,执事小吏皱起眉头,微微叹出口气。他的目光落到官印后的留影画像上,一位银发赤眸的少女正在宣纸上俏皮眨眼,笑意盎然;她的眼角缀着颗泪痣,两瓣雪白的虎牙在粉唇间狡黠挑逗,仿佛月色中溅落的暧昧猫步。若不是头顶探出的短小狐耳昭告着女孩血脉的不凡,小吏会以为她只是一位刚刚翻过书院墙头,想要溜到花鸟集市上的翘课少女。
“小小年纪,脸蛋又这么水灵灵的,还是人人羡慕的雪巫女,做点啥不好呢?偏要和当今圣上对着干,得,就因为你,连我们这鸟不拉屎的旮旯地也要被翻个底朝天了。”
在案头摊开榜文,他望着窗外厚重的夜色,若有所思。一般而言,九渊很少发布这种措辞严厉的通缉令,更何况,还是针对普通人类的全境追捕。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盘踞在北方魔窟中的污秽凶兽才是九渊的致命威胁。
不过,最让小吏头疼的是,郡府送来的只是一纸单薄的母版文书,县府衙门需要连夜将母版送到城里的印染作坊,将其扩印成成千上百的布告,再由衙役张贴到县城的街头巷尾。他所在的醴县人口不过数万,只是座偏安一隅的南方小城。这里离皇都烟江曦城尚有半个月的车马行程,连驻屯的天军都没有。至于县府的衙役更是寥寥无几,除了几位临时当差的民间游勇,只有他这个执事小吏和几位同僚分摊杂役。
好不碰巧,今晚轮到他值守县府。此处说是醴县衙门,却只有一座砖瓦阁楼,他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甚至连办公室都没有,只能挤在县府门前的岗亭木屋里,在处理公事的同时,顺便看守大门。小吏瞟了眼身旁堆积如山的案牍,再看了看通缉令下方“今晚速印拓本三万误事者斩立决”的批文,眉头上的疙瘩拧成麻绳。
要不是在醴县还有妻儿老母,他早就撂挑子去烟江曦城闯荡了。
“哎呀呀,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恍惚间,一声小鸟般嘤鸣在耳边悄然溅落,小吏猛然抬头,岗亭的窗户里早已探进了一位不速之客的脑袋。
“什么人?!”
下意识地惊跳而起,他连忙伸手去够挂在墙上的朴刀,不想来者轻轻拈住他的手指,将一支半开的迷迭香送入掌心:
“别紧张嘛,小哥!区区一个弱女子,难不成还能把你耳朵咬下来?”
小吏定睛一看,只见一位梳着麻花辫的栗发少女已从窗外趴进半个身子,含笑盈盈地打望起自己。她旋转起案台上的毛笔,翡翠色的明眸浮光跃金,像摇曳在晚霞中的万顷荻花。黄棕色的麂皮斗篷呵护住少女的柔肩,将她粉雕玉琢的脸颊藏在兜帽的影子里。
“‘巫女通缉令’… …啧啧,风见鹤手下那帮家伙还是比饭桶强上那么一点的… …”
戳了戳榜文上的墨痕,少女掬着鬓角的发丝,眯起眼睛,麻花辫上的樱桃发卡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光芒。
“别碰,重要公文!!”
小吏如临大敌,连忙把通缉令抢入怀中,
“还有你是什么人?赶紧交代,不然我就让捕快把你抓到地牢里去!”
“雪菩提二等护法判官,隶属于伽蓝宫业障裁判庭,喏,自己瞧瞧。”
嘴角莞尔上扬,她将铭刻着护生雪莲的玉佩丢到对方面前。小吏抓起来一看,倒吸了口凉气:少女所言不虚,这的确是伽蓝宫神职人员的官印。佩戴这种印章的人,甚至连皇都的宫闱都可以随意进出。
“怎么样?护国神司风见鹤大人亲自颁发的雪莲神印!好多人一辈子都见不着一次,你今天却来来回回摸了好几遍,简直是赚得盆满钵满了呀小哥!”
从小吏手中夺回神印,少女晃晃手腕,玉镯上的云纹亦随之涤荡,漾如风铃,
“不过,你很快就要倒大霉了。”
“我倒不倒霉轮不到你这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来管。你是雪菩提的人,我不会拦着你。但你也别想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我只效忠于玄皇陛下。”
取下墙下的朴刀,小吏抱着榜文,横眉冷竖,
“马上离开,不然我就让巡捕把你扔到号子里去。”
“一个做牛做马的小差役也敢对菩提圣教的特使口出狂言?”
少女嗤声一笑,双手叉在胸前,
“我说过,你要倒大霉了。你手里拿着的,根本就是错版的通缉令。伽蓝宫之所以派我等护法判官巡查四方,就是因为官府中的某些人玩忽职守,随意简化通缉令上的信息。到时候,这些错版榜文印出来,让苏茗儿在你的地盘溜走了,我倒看你有几个脑袋被玄皇砍!”
“错版?这可是郡府太守差遣专人送来的,怎么可能有误?”
“嫌犯是雪巫女,你手上的通缉令画的根本就不合雪菩提的礼制。”
用毛笔在砚台中饱蘸墨水,少女直接在案头勾画起来,
“你看,雪巫女着交衽素裙,本该是右衽,画上却是前襟向左敷掩,这岂不成了蛮族?还有雪巫女的星尘耳坠也没画出来。可别小看这两种饰物,只有梵心院甘露台上承接的朔望星光才能打造这一对祓魔圣器。它们是雪巫女的贴身信物,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被官府漏掉了,真是过分… …”
少女说得头头是道,小吏在不知觉中瞪圆了眼。他曾在一次递送公文的途中,被蹲守于驿道上的凶兽袭击。所幸当时正好有一支天军斥候小队在附近巡逻,随行的雪巫女就在他的面前高声吟唱,将怪物消灭在圣咏的歌声中。少女的叙述唤起了他的回忆,与印象中高洁袅娜的身影完美重合在了一起。
趁着对方陷入沉思,少女用毛笔往桌上一剁,直接拖过母版在上面涂画起来,
“… …而且,这雪巫女的模样也画得乱七八糟的!我可是见过那逆贼的,她长啥鸟样心里还没点数?地地道道的涂山大狸子耳朵哪有这么短?眼睛的颜色也画错了,那家伙的瞳孔是蓝色的!比烟江曦城的晴空还蓝!痣的位置也不对,一对小酒窝简直是画蛇添足!画画的人简直是胡来!想把苏茗儿画成天下第一大美女么… …”
等他回过神来,母版上的嫌犯画像已经被少女改得面目全非。
“你… …你… …”
小吏抓起榜文,抽搐的眉间不断冒出细密的汗珠。
“你什么你?还不快谢谢本姑娘?”
粉唇边绽放开小鹿撒欢的轻快,少女一甩麻花辫,拍了拍对方肩膀,
“我可是冒着触怒神司大人的风险,帮了你大忙噢!”
“就算不改也没什么关系吧?反正我们这种小地方,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又不是什么交通重镇,朝廷全国追捕的要犯怎么会溜到这里来?你一改倒好,郡府要是追查下来,肯定又会怪罪在我头上了。”
“那说不准。”
少女轻盈挑起,侧身坐到岗亭的窗台上。斜眼睥睨着垂头丧气的小吏,她从荷包里取出串鲜嫩欲滴的樱桃,摘了颗抛进嘴里,
“你可知道,醴县是什么地方?”
“被九渊遗忘的穷乡僻壤罢了。这里虽然少有秽魇侵扰,却也远离神树大人的视线。就算有一天,醴县从九渊的版图上彻底消失,烟江曦城的人也根本意识不到吧。”
在少女的阴影下摊开榜文,小吏托着下颚,眉眼中浅斟着大漠孤烟的寂寥。
“也别这么泄气,小哥。至少在雪菩提的眼中,醴县的地位可没比烟江曦城低到哪里去。”
把樱桃核吐到手绢里细细包好,少女双手撑着窗台,襦裙下露出的小脚像莲池中的碧波一样来回荡漾,
“你所伫立的这方大地,是九渊大陆的边界,是前往异界的锁钥和门户。”
“开什么玩笑?九渊的边界不应该在北方么?这几百年几千年的时光里,人们不正是为了守护九渊的边界在和那些来自晦暗朔方的怪物们殊死战斗吗?”
“你说的是人类和秽魇的边界。苏茗儿再怎么走投无路,也犯不着冲到凶兽们的老巢里去。那鬼丫头,想逃到另一个人类世界去。”
“另一个… …人类的世界?”
手中毛笔落在桌上,小吏愕然瞪眼。
“没错。雪菩提不会告诉你们,九渊只是三千世界与业障炼狱中的一个缓冲地带。我们世世代代生活于此,与秽魇进行着无休无止的战斗,因为整个九渊,就是对抗邪魔入侵的最前线。”
再次摘下一颗樱桃,少女却并没有把它抛到嘴里。她用两根指头夹住这殷红如血的果子,将之挡在自己眼前,
“当然,这一切,九渊皇庭和雪菩提都是心知肚明的。伽蓝宫也经常派遣雪巫女到另一个世界去,有时是追猎漏网的秽魇,有时则是监视另一边的动向。毕竟,除了祓魔巫术,九渊还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简直是… …天方夜谭..
…”
“嘛,也不怪你。反正风见鹤她老人家也常说,‘夏虫不可语冰,笃于时也’。”
她微微侧头,月光沿着少女的额头一路勾勒,流淌过青瓷般的鼻梁,在那粉嫩的唇瓣上轻吻开粼粼的细波。
“所以说,感谢本姑娘吧!苏茗儿一定会经过醴县,你就乖乖地这里等她自投罗网就好了。”
说着,她从窗台上翻身跳下,斗篷飘扬间,行云似的倩影在月色中纤柔流转,好似一只白鹤在荻花中羽化登仙。
“告辞,愿神树大人护佑你。”
“等等!”
小吏惊跳起身,半只手伸出窗外,
“你既然是伽蓝宫的人… …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到处追捕一个雪巫女吗?要是没有雪巫女… …我们早就死了,只有那些纯洁无暇的女孩们,才能救得了这片充满苦难的大陆啊… …”
少女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伫立在原地,微凉的夜风将花团锦簇的裙摆抛撒成歌。
“因为… …”
强迫着自己咽下口水,少女的纤手在斗篷下渐然收紧,仿佛一朵蔷薇渐然凋零风中,
“被她辜负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