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雪中的誓言
狂奔到醴县后山的八角亭，苏茗儿确认无人尾随，这才松开小女孩的手，大口喘起气来。
“说起来，还没问你名姓呢。妹妹叫啥名字？是醴县本地人吗？”
然而，对方却只是颔首而立，蓬乱的刘海间迸溅出怨恨交加的眼神，像断壁残垣间腾起的一缕青烟，像血色残阳中亡佚的鸦啼。
她直勾勾地盯着少女，门牙在粘满白壳的嘴唇上咬出血印。
“你今年多大？家住哪个地方？等会姐姐送你吧。”
取出驼皮缝成的水囊，苏茗儿坐在栏杆上，垂眸抿下一口甘露。
小女孩依旧沉默着。她和少女保持着三步之遥，干黑枯瘦的小手在裤缝间紧捏成拳。
“这小姑娘，还真是一问三不知呐。”
拢了拢肩头的斗篷，苏茗儿轻叹口气，
“算了。反正我也做不到像姐姐那般，对谁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菩萨样。不过，小姑娘，下次可别再偷东西了。要不是真的撞上了江湖骗子，我有三头六臂也帮不了你。”
“你们根本就不懂！！”
小女孩突然大吼，稚嫩的嗓音却带着烧灼过的嘶哑与血肿。苏茗儿抬起头，却发现她血丝萦绕的瞳孔里分明噙着渺若星辰的泪花。
这时，一道空谷传响的咕噜音却在少女耳边嘟哝起来，是从小女孩的肚子里传来的。
“饿了？姐姐这里有好吃的，要不要尝尝？”
苏茗儿眨眼一笑，从袖子里掏出鼓囊囊的手绢包。层层绢纱如花瓣次第绽放，露出其中精心包裹的糕点与果子。
“来来来，龙眼桂花糕，出自烟江曦城最有名的点心铺子‘田夫人御点铺’，姐姐我可是排了整整一个上午的队才买到的！还有这芝麻脆桃酥，正宗宫廷手艺，御膳坊精心制作！全都是神皇陛下送给梵心院的，大祭司们无暇享用，只好由我代为处理啦… …”
面对色泽诱人的点心，小女孩舔了舔嘴唇，努力咽下口水。但她还是和苏茗儿保持着距离，眼神中的戒备不减分毫。
“也罢，常言道：‘佛度有缘人。’那就只好请你看着姐姐吃喽。”
说着，苏茗儿用手绢包了点心，咬下一口千层酥，
“嗯哼哼～不愧是田夫人亲手制作的招牌点心！入口松脆，轻轻一咬，酥皮上的榛果和杏仁就在舌尖上爆裂开来！冰皮和奶油也搭配得甚是绝妙，软糯的奶脂在唇齿间香浓融化，蜂蜜的甘甜沿着舌根一路流到心底，美滋滋！”
小女孩睁圆眼，瞪着大快朵颐的苏茗儿，下意识地用袖口蹭了蹭嘴角。
“还有这相思饼！外层面饼烘烤得松软喷香，用门牙轻轻一咬，内层的红豆馅就像瀑布一样涌入嘴里。这馅料也调制得恰到好处，酥软的红豆泥中还流淌着小麦的鲜香与果酱的绵甜，啧啧，连呼吸里都有美酒一样的甘洌味道了！”
苏茗儿摸着腮帮，粉雕玉砌的柳眉笑成月牙。小女孩踮起脚，嘴角垂涎已经流溢成河。正当少女从手绢里拎起一串樱桃时，她突然冲了过来，抓住苏茗儿的袖角，
“对、对不起！请给我一些吃的吧！！”
… …
两人并坐在亭阁的飞檐下，共同分享着手绢中的各色糕点。小女孩双手擒着点心，只顾埋头啃食，点心碎屑像奶渣子一样糊满嘴唇。
她依然刻意地和少女保持着距离。每一次伸手够到食物，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挪到一边，仿佛眼前这位银发悠扬的女子会随时反悔，将自己手里的糕点悉数夺回。
“你叫什么名字。”
“紫… …紫莺。”
小女孩从不断磨合的牙齿间挤出话来，每一个音节都挤满了狼吞虎咽的惶恐。
“‘紫莺’？好名字。”
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丝绸包裹，苏茗儿望着山脚下灯火升腾的醴县夜色，赤眸间荡漾起星火斑斓的柔水，
“那么小紫莺，你为什么要去拿奸商的药材呢？那些枯枝败叶可卖不了几个钱，也许熟食铺上的热包子更适合你。”
“为了、为了治病… …”
“给谁治病？你家人吗？不过，没有郎中的药方，你这么胡乱抓些药回去是对不了症的哦！”
小女孩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她直愣愣地盯着糕点上的芝麻粒，眼中泪光氤氲如雾。苏茗儿将包裹放在一边，轻抚起紫莺乱蓬蓬的乌发。
“你不愿说，姐姐也就不打听了。毕竟芸芸众生都曾带着秘密辗转于世，直到死亡为我们封上谜底。话说回来，这是你的东西吗？”
对着紫莺摊开手，磨损严重的天军铭牌赫然出现在少女掌心。
咬到一半的点心掉落在地，小女孩像踩到捕兽夹一样惊跳起来。她一把夺过铭牌，将之捧到嘴边哈了热气，又把它按到胸口轻柔摩挲起来，仿佛是在为其注入拳拳的心跳。
“这是很重要的信物吧？你可得把它小心收好了。秽魇是记仇的凶兽，虎贲天军的每一丝气息对它们而言，都是集结的号角。”
打开包裹上覆盖的层层绢纱，苏茗儿取出其中精心保护的物品。那是一方墨迹斑驳的画夹，羊羔皮制成的外封用牛革绳细细结扎，像草原上随风鸣泣的马头琴。少女打开画夹，里面的画作已有一沓之厚。
在夹子里铺开一展光洁如月的宣纸，苏茗儿从锦囊袋里拈出画笔。不同于市面上笔挺规整的狼毫笔，少女的笔宛若旅者手中饱经风霜的登山杖，枯黄无光的笔筒皲裂开无数细小的纹路，但笔尾却插着无数缤纷的翎羽，很容易让人想起了枯木上盛放的千朵蕈菇。
她把画夹放在腿上，狼毫笔尖点顿在宣纸面，起笔运势看尽头顶万千星辰的璀璨，落笔游走挥洒成醴县万家灯火的炽烈。紫莺在一旁看得出神，手握的酥饼发出清脆的崩裂声，
“姐姐… …很喜欢画画吗？”
“也谈不上多有兴趣。我真正喜欢的，是这片大地上的风景，以及那些和我一起去看风景的人们。”
时不时抬头望一眼山脚的城镇，苏茗儿的目光随笔墨丹青一同游走，炯炯如炬，
“可是，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家乡的风景，就匆匆告别了这个世界。于是我向这些亡魂起誓，要带着他们的思念看遍天下的景致。从此，我将代替他们去追逐地平线的尽头，我的画笔会帮他们去触摸千风中最温柔的一缕——茗儿绝不会辜负大家。”
少女呢喃着，像在对紫莺低声倾诉，却更像是在浮沉的月色中吹笛入梦。
“这支笔——”
“——很特别，不是么？”
微微歪过头来，苏茗儿含风浅笑，
“它叫千风之羽，笔如其名，是那些早就化作千风的人们留存在世间的挂念。这些羽毛是斑斓鸟的尾翎。在边境鏖战的人们，迷信着这一抹彩虹带来的好运，总是将它作为护身符随身携带。可惜，斑斓鸟的好运只能惠及自身。血战过后，这些羽毛会像暴雨后的阳光一样在战场上闪闪发光，很多时候，这是人们能留下来的唯一遗物。”
抚摸着画笔上的彩羽，少女瞳孔上的高光在灯影中摇曳起来，
“只要我的脚步还在延伸，只要这支画笔还在舞动，他们就能继续领略这个世界的风景——和茗儿一起。”
亭角上挂着的灯笼在夜风吹拂中朦胧呓语，斑驳的光影撒在少女的腰间，雪菩提的圣莲玉佩映入紫莺的眼中，让她在转瞬间屏住呼吸：
“雪巫女… …姐姐，你是雪巫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