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曾凋零的使命
如果说醴县的夜市是一件华美的袍子,那么绕过后山,便可窥见褶皱中爬满的虱子。
跟着紫莺绕过羊肠小径,灯火阑珊的贫民窟出现在苏茗儿眼前。和城里张灯结彩的氛围不同,醴县的后山挤满了摇摇欲坠的吊脚楼。满载流光溢彩的夜色在此触礁,繁华沉入渊薮,冰冷的浪潮漫过众生的哀嚎,将一切窒息在深不见底的漆黑中。少女和小女孩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疾步前行,苏茗儿只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周围的断垣残壁中迸射出无数饥饿的目光,她拉低兜帽的边沿,捏紧符纸的右手同时按在了贴身的短刀上。
行走在污秽的街巷,轻盈的少女仿佛鹭鸶濯水时荡开的清涟,银发摇曳间协奏起衣裙曼舞的悠扬。雪巫女无论身处何地都应当是一首不绝的弦歌,苏茗儿想起姐姐的话,胸口簇拥起拳拳跃动的温热。
“对了,茗儿姐,听说雪巫女都在皇都的大花园里修行,你为什么要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
紫莺在前面领着路,小心翼翼。
“你猜猜?”
逗弄着鬓角垂落的发束,少女只是莞尔。
“难、难道,姐姐你真的是菩提圣教派来抓奸商的?”
骤然间止住脚步,紫莺惊奇回眸。
扑哧一声绽开笑靥,苏茗儿轻掩朱颜,
“雪菩提是神树伊格特西的代行者,又不是啥消费者权益保护衙门。风见鹤有那闲工夫,还不如把梵心院门口的小吃街整顿一下,我都拉好几回肚子了。”
“那茗儿姐你刚才… …”
“逢场作戏罢了。”
目光在潲水桶边几个酣睡的孩童身逗留片刻,少女的赤眸渐染迷离,
“我是从烟江曦城逃出来的。”
“逃出来?!为什么呀?”
“因为,我要拯救姐姐。既然风见鹤不想让我参与进来,我就一个人去追寻真相。”
少女的声线如雨夜絮语般低沉下来,却在落地的瞬间磨砺成锋,
“半个月前,隶属于伽蓝宫的神佑雪巫女苏珞樱,也就是我的姐姐,受最高神司风见鹤的派遣,率领祭司团前往边境为雪菩提回收一件非常重要的遗物。在返回烟江曦城的途中,姐姐她们遭到了秽魇的袭击。其中一只凶兽吞下遗物,消失得无影无踪。姐姐她也因此受到雪菩提枢密会的问责,被关入皇都大狱。听说,枢密会那些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们暴跳如雷,扬言要把姐姐流放到朔北边境,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天啊,这明明是一场意外,太过分了… …”
“这根本就不是意外!姐姐她那么优秀… …怎么会有这样的失误… …”
苏茗儿呢喃着,攥着符纸的手微微发颤,
“小紫莺,你可能不知道神佑雪巫女究竟意味着什么。它雪巫女能获得的最高神阶,我们十二岁被雪菩提选中,进入梵心院学习,需要度过漫长的学徒期,再通过严格的试炼才能成为雪巫女。我现在也只是神阶最低的见习雪巫女,而姐姐年仅二十四岁,就已跳过祓魔和祝圣两大神阶,成为雪菩提中地位最高的雪巫女,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到达此等高度,连风见鹤都对姐姐赏识有加,把她任命为自己的首席助手… …这么厉害的姐姐,别说是保护一个小小的遗物了,就算是带领天军打到秽魇老窝去也不在话下!”
“那茗儿姐打算怎么做呢?”
“很简单,将功补过,善莫大焉。”
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少女抚摸着手镯上的云纹,幽然垂眸,
“风见鹤已经确定,那只怪物带着遗物逃到了异世。只要我能够把它带回烟江曦城,就能为姐姐洗脱罪名。只是枢密会并不打算给我这个机会,伽蓝宫只允许祓魔及其以上神阶的雪巫女前往异世参与回收行动。不过,暗中使点小手段弄到离开九渊的神符,对一个见习雪巫女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
事已至此,苏茗儿在小女孩面前已不再讳言。她感到自己和紫莺曾是如此的相似,无风的命运亦曾在深山中嘲弄过姐妹俩稚嫩的双翅,而现在的少女,只想亲眼看着姐姐在九渊的长空振翮高飞,到达她心之所向的远方。
很快,紫莺把她带到一个由门板和苫布临时拼凑起来的帐篷里,这应该就是父女俩的栖身之地了。
“爸爸!是雪巫女!!咱们有救了!!”
撩开遮挡的篷布,紫莺兴高采烈地冲了进去,然而,帐篷里空无一人,几米见方的空间里,除却血迹斑驳的被单和绷带,就只剩一些破碗烂盆。苏茗儿蹙起眉头,手中符箓探出袖口。
污秽之气甚是浓重,看来走之前得给雪菩提擦屁股了。
“对不起,姐姐,爸爸… …爸爸可能出去找吃的了… …”
小女孩搓着手,羞赧垂头,
“姐姐你先坐会儿,我马上就把他背回来!!”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地方坐啊… …”
少女苦涩一笑,眼睁睁地看着紫莺一溜烟消失在如墨浸染的夜色中。她捏紧符纸,如履薄冰地探查起来。帐篷里,一根削去树枝的原木支撑起满是油污的苫布,这便是两个人赖以栖身的穹庐;凛冽的寒风在破口处肆意漫灌,连裹着斗篷的少女也禁不住打起寒战。几条黢黑开裂的木炭,几片发霉生臭的烂菜叶,一方血色浸染的草席,一个锈迹斑驳的水壶,便是这里的绝大部分家当。
草席下闪烁出若隐若现的银光,苏茗儿蹲下身,翻开草席的一角。点滴银光在席子下如星辉耀,那是一枚枚棱角分明的军功章。
“虎贲天军神勇至此,果然名不虚传,请受小女子一拜。”
她站起身,对着满目勋章郑重鞠上一躬,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
少女双手按在胸口,闭眼吟唱起来。绢纱般的歌声流溢在寒冷的夜色中,就连月光也在此刻间凝华成露。
“姑娘… …姑娘?”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
“姑娘… …你能… …帮帮我吗?”
苏茗儿应声回头,只见一位枯瘦如柴的驼背男子撑着竹竿,颤颤巍巍地挪进帐篷。他的后背如火山般高高隆起,破烂的衣衫下暗流涌动,似乎随时都会被爆裂的岩浆撑破。
“情况不妙啊,大叔。”
少女压低眉头,猫腰后退几步,双手从袖口间抖出大把的符箓。
“我… …我找不到我的小女儿了… …她叫紫莺… …请问,你看见她了吗?”
“感染已经很严重了,大叔,污秽的诅咒已经侵蚀了你的灵魂,你的肉体已经腐化为畸胎寄生的卵囊,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失去人形,堕落为嗜血的凶残怪物。”
她不动声色地述说着,猩红的残阳在赤眸中融成血海,那是少女见证过无数次的惨烈厮杀。
“紫莺… …不能失去爸爸… …她还那么小,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
男子抓扯着自己的脸庞,撕心裂肺。四周想起布料迸裂的撕拉声,虬结着粗壮经络的肉瘤从他的后背中破衣而出,带血蠕动。
“不用害怕,大叔,你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交给茗儿就好。”
就在这时,男子后背的肉瘤皲裂开来,无数血红的触须似雷鸣骤雨般袭向少女。苏茗儿只是垂眸,她纵身一跃,向着迫近的触须抛出符纸:
“愿伊格特西洗净你的灵魂。”
仿佛凤凰尾翎散落的灼灼烈羽,漫天黄符随风飒沓,掉落到来袭的触须上便立刻燃烧起来。男人发出肝胆寸裂的哀嚎声,那些狂舞的猩红藤蔓被火焰切割成几段,在不断的挣扎中扭曲、焦黄、碳化,直至化作灰白的齑粉。
男人捂着脸,跪倒在地,后背的血瘤彻底爆裂,喷涌而出的触须交织成血与肉的森林,朝着少女的肆意疯长。一脚踹翻帐篷的支柱,苏茗儿趁着破布遮盖到男人身上的瞬间跳离险境。可仅仅就在下一个瞬间,男人的身体撑破苫布,血管横生的攒动肉团与脓液流溢的强壮肢体倾轧到路边。
曾经满载荣耀的天军战士在此刻间彻底失去人形,在污秽的侵蚀下变成了一个五眼六臂的庞然巨物。在邪力的强化下,它的体型膨胀到两三层楼的高度,后背的瘤团增生出四个颀长而柔韧的手臂,人类的手掌也异变成斩风的利刃。那本该俊朗如峰的面庞也裂解开来,三只竖瞳赤仁的恶魔之眼分别从前额、左脸颊和上鼻梁的伤口处蛮横挤出,以渎神般的邪祟注目前方。粘稠的污血在它的躯体上不断流淌,怪物周围的土地蒸腾起凝滞的雾气,那是砖石碎瓦被腐蚀时发出的呻吟。
四周贫民愣愣地伫立原地,仿佛连魂魄都被污秽的力量吞噬殆尽。他们跪倒在地,嘴里念念有词,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合十祈祷,俨然是在为邪神的降临献祭。焦黑色的枯土延伸开蛛网般的裂隙,无数肉须游走出来,缠绕在他们的小腿上,似乎随时都会把这些无辜的人拖入地狱的渊薮。
“血源诅咒!重复,此区域遭遇血源诅咒,所有无关百姓即刻撤离!”
苏茗儿高声发出警告,随手将一个秘银精炼而成的小木铎抛到空中。木铎当即发出金声玉振的鸣荡声,受到精神污染的民众如梦初醒,呜呼哀嚎,挣脱束缚踉跄逃走。
又是死徒啊。铄锋如此,莲漪如此,方铮将军如此,绮罗祭司长亦是如此。他们甚至连遗骨都未曾留下,茗儿只能在朔北的沙场上筑起一座又一座的衣冠冢… …
姐姐,这也会是我们的结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