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魂兮归来
眉头如积雪压枝,缓缓下沉,少女半睁眼眸,注视着怪物,冷峻的瞳孔中离析出落红般的嫣然。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苏茗儿张开双臂,吴侬软语浸润的声线仿佛绢丝般萦绕在命运的纺锤上,流尽哀婉,犹闻凄怆。
彻底腐殖化的怪物缓缓转身,五只血染的魔瞳凝视着如月出云的少女,鲜血淋漓的胳膊按压在地,蓄势待动。
作为曾经跟随师父亲临绝境的雪巫女,苏茗儿并不害怕死徒。这种诞生于的极恶之咒下怪物实力远不如原生的污秽凶兽——秽魇。事实上,九渊所有的死徒都是秽魇铁蹄下的牺牲者。在秽魇入侵的过程中,被它们伤害的人类如果得不到雪巫术的及时救治,就会污秽缠身,堕落为强壮而嗜血的凶残妖孽。而此时,死亡是让他们脱离苦海的唯一方法,古今岁月,概莫能外。
解开斗篷两边的扣结,苏茗儿将手伸入其中,系扎着红丝带的黄铜刀柄在少女的衣襟间依稀闪烁,锋刃未出,却已淬寒入风。
一清一浊,一素一赤,一仙一魔,少女和魔物隔着一方塌陷的棚屋默然对峙,只有萧瑟的夜风在耳边撩拨琴弦,哀角胡笳,不绝如缕。
最终,还是死徒按捺不住内心泛滥的杀意,六条肌肉虬结的手臂像弹簧一样助力它腾空而起。触须乱舞的怪物以泰山压顶之势砸向苏茗儿的立足之地,少女只是轻踮脚尖,宛若鸳鸯凫水般轻盈跃起;在躲过砸击的同时,她的斗篷化作羽翼迅捷扑闪,几只金黄的梭镖飞揕而出,精准无误地钉入死徒的六条手臂。
这不是普通的梭镖。每一把短刃的刀锋都缠满了符纸。笔走龙蛇的符文迸发出烈日凌空的光芒,灼灼炽焰在怪物扭曲的肢体上爆裂燃烧,将它的手臂尽数吞噬。死徒发出地崩山坼的怒吼声,一连撞垮好几座屋宇,想要摆脱火舌的舔舐。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六根胳膊被圣火焚成灰烬。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趁机跃到怪物身后,苏茗儿从袖口中抛撒出星河曼舞的白练;瓣瓣绯樱散作无垠的飞雪,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无声流转。素净的绢带缠绕在怪物的脖颈,少女只稍轻振纤臂,对方肿胀化脓的皮肤便如同腐朽的鳞甲般干枯脱落。可这一次,死徒抵御住了祓魔术的压制,它拼命晃动脑袋,硬是将苏茗儿手中的绢纱生生扯断。紧接着,六根碗口粗的触须从断臂处蛮横长出;它咆哮着卷起地上的断壁残垣,朝少女疯狂投掷起来。
白练的断裂让苏茗儿险些失去平衡。面对碎石瓦砾的袭击,少女只能抛掉斗篷,在废墟上左跳右闪,匆忙躲避,却不料被一条裂隙绊到脚步,身子一歪跌倒在地。就在这时,大地如同万马驰骋般战栗起来,苏茗儿趴在地上,仓皇间抬头,只见赤红的死徒偾张着虬结全身的血脉,向自己冲锋而来。来不及闪避了,死徒迫近到少女眼前,六条肉鞭以劈山之势挥甩而下。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飞腾而起的烟尘瞬间淹没废墟。待到尘埃落定,苏茗儿原先跌倒的地方出现了一方半人深的土坑。哪怕是身被重铠的天军犀甲卫,面对这样的攻击也会血肉横飞。
可是,深坑里却空无一物,哪怕是一块碎布、一抹血迹都没有。
浑黄的符纸在土坑上飘荡起来,仿佛要戏弄怪物一般,故意在对方眼前翩跹片刻,随即裂解成灰。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少女哀婉的吟唱从身后幽然飘来,怪物猛地转头,只见苏茗儿完好无损地站在一座土屋的房梁上,无论是银发冰肌还是素袍罗裙,皆是纤尘不染的圣洁,完全不像刚才疲于躲避的那般狼狈。面对怪物恼羞成怒的目光,苏茗儿眨眨眼,示意它看看自己的身子。
死徒这才注意到,自己野蛮增生的躯体不知何时就已被贴满了符箓。和先前少女施展的巫术不同,这些符箓用朱砂题满了醒目的小篆,各种蜿蜒的线条组合在一起,仿佛一根根细长的红绳将怪物捆绑起来。
第
抖抖手腕上的镯子,苏茗儿嫣然一笑。迷魂幻术可是她的拿手好戏,早在绸缎缠绕到死徒脖子上时,她就已经绕到了敌人身后,暗中布置好符纸。死徒眼里仓皇失措的少女,不过是她略施小技制造的幻影。
带爪的触须在身上疯狂抓挠起来,死徒仰天咆哮,仍作困兽之斗。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苏茗儿舒展柔臂,像一羽渐水的芦花,靴尖吻地,雨落无声;与此同时,黏附在敌人身体上的符纸开始剧烈燃烧起来。炽焰翻滚中,死徒失去行动能力,轰然跪倒在地,庞大而畸形的肉体开始缓慢解体。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以手抚膺作长歌,苏茗儿缓步徐行,来到还在躺地挣扎的死徒身边。少女深红的眼眸辉映着火光的炽烈,除却湿润,尽显悲悯。
微微叹出口气,她扬起手,怪物身上的火焰渐然熄灭。此时它已经残肢尽断,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只有焦黑的胸腔在肋骨的包裹下虚弱起伏。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 …不可凌。’”
《九歌》将尽,《国殇》犹存,苏茗儿的脑海中浮现出师父须发皆白的身影。三年前,她跟随诘摩仙人登临高崖,第一次俯瞰朔北沙场上的人魔厮杀,正是师父把这首流唱千年的《国殇》教给了她。如今,先师已然驾鹤而归,唯有少女在世间凛然高歌,音尘不绝,魂兮归来。
星芒耳坠在银白的鬓角下朦胧摇曳,苏茗儿从衣衽中拈出一张绘有雪莲的符纸。只要把它撒到怪物心脏的位置,最后的净化便可就此完成。
少女把符纸放到死徒的心口,对方仅存的一只魔眼淌出泪水。她知道这具恶魔的残躯内还遗留有人类的灵魂,但回光返照终究无济于事,少女别无选择。
就在她即将松开手指的刹那,一声稚嫩的呼喊从身后闯来:
“不要,茗儿姐!!”
寻父归来的紫莺趴在结界的屏障上,泪水夺眶而出。满目焦土的栖身之地… …奄奄一息的人形怪物… …临风浩歌的雪色巫女… …纵然是少不更事,在那惊悸的瞬间,小女孩却已然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生离与死别。
“紫莺!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没有回头,少女止住吟唱,飘扬的银发宛若星河流转,
“女孩子,要坚强!”
因为茗儿自己,就是这么挺过来的呀… …
“求求你,放过爸爸吧!我会背着他逃得远远的,绝对… …绝对不会伤害大家的!!”
拼命捶打着淡金色的结界,紫莺跪在地上,烟尘拂面的小脸业已是浊泪横流。
傻孩子。不彻底净化污秽,你父亲只会在无休无止的痛苦中堕落为罪孽深重的业障。他会伤害你,伤害那些他深爱着的人们,伤害这片他浴血守护的大地… …放手吧… …
“求求你… …净化我,巫女大人… …”
喑哑渗血的嗓音回荡在少女心扉,苏茗儿睁大眼,捏紧符纸的手忍不住惊颤起来。是死徒的声音… …不,是这位天军士兵的呼喊… …她垂下头,只见怪物的魔眼也已是泪海泛滥。
“不能再让紫莺这么难受了… …我必须… …对她负责… …”
“告诉我,你所属的部队和主将,我会替你安排好紫莺的一切。”
郁郁阖上眼眸,苏茗儿屏息凝神。
“虎… …虎贲天军…
…啸鸢将军所领… …隼骑军… …”
“‘啸鸢将军’… …你是云天辰的部下?!”
猛然睁开双眼,苏茗儿下意识按住胸口,耳边仿佛又回响起长弓惊弦的呼啸。
“请替我… …向少将军道别… …”
“我知道了。茗儿,不会辜负你的… …”
“茗儿、茗儿姐!!”
少女别过头,湿润的眸光凋零入在路边的断墙中,枫红如秋。
她松开手,符纸飘落到死徒的胸口。地面上突然生长出一朵雪莲花,纯白的花瓣将战士的残躯包裹其中。对方脸上紧绷的肌肉逐渐松弛下来,无数金黄的流萤从这具枯槁的身体中逸散出来,踏上往生的道路。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谢谢你,苏珞樱… …大人。”
弥留之际,对方望着苏茗儿泪影婆娑的赤眸,安然垂眼。少女心头一颤,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果然如此。大概只有姐姐,才能被人们如此虔诚地信仰着吧。
待到流萤散尽,这具枯骨连通包裹着它的花瓣一起随风飘散。苏茗儿向烟尘远去的方向缓缓鞠躬,不经意间,一粒晶莹如流星般润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