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冤家路窄
和紫莺一起埋葬了遗物,苏茗儿在醴县的后山立起了一座青石墓碑。
一路上,小女孩都在掩面而泣,不再理会少女的安慰。有时候,她会在流泪的间隙瘫坐在山间的磐石上,望着远方依稀显露的朝霞,机械抽噎。命运如永夜般汹涌而来,从此紫莺的生命将永远夜航在无边的暗海中,沉没之前,再无可以停靠的港湾。
临别前,苏茗儿把身上的大部分的食物和碎银都给了紫莺,还送给她一张盖着雪菩提和皇室玉玺的通关文牒。
“带上它,从北门出城,走上十二三里的样子,你会找到镇域天军的兵营。把这个交给守门的兵士,邮驿会把你带到烟江曦城。总务府设有专门抚养遗孤的机构,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新的家人。”
分道在即,苏茗儿紧紧搂住紫莺,却也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妹妹,茗儿终究,还是在最后辜负了你… …”
黎明的阳光倾泻到边境的瘠土上,少女孤身一人翻入醴县祠堂的院子里,维系着空间通道的日晷就在几步之遥的祭台上等候着她。初酿的晨风在院落里微醺荡漾,苏茗儿感到脚下的石砖也开始缥缈晃动。一路逃亡至此,再加上昨晚的恶战,少女身心俱疲。她怀念起巫女学苑的那张木架床,怀念起泠珑那只可以当作抱枕的蓬松狼尾。小白狼的身子柔软得就像装满羽绒的荷包,在每一个和她相拥而眠的夜晚,少女总能坠入最香甜的梦境。
从袖口取出一弯月牙状的翡翠,苏茗儿把它紧紧攥在手里,一步步走向祭台。这枚翡翠原本属于一位具有祓魔神阶的雪巫女。十天前,这个倒霉蛋刚刚接到雪菩提的命令,即将参与到前往异世界的行动中。少女知情后便拿出全部积蓄,花言巧语将她骗到烟江曦城最具盛名的酒楼,再把对方灌得烂醉如泥,偷取了这枚风见鹤亲授的信物。
只要把翡翠嵌入日晷下方的凹槽中,通往异界的大门便会彻底洞开。如今,拯救姐姐的坦途就在眼前,苏茗儿望着眼前逐渐放大的祭台,却只觉双腿像在泥淖中艰难跋涉一般,变得愈发沉重。
此时,朝阳刚刚爬上竿头,丹宸环绕的院落浸没在一片鎏金色的潮鸣之中。轻风拂袖过林,院角的竹丛开始窸窣呢喃,每一羽青叶的摇曳仿佛都在掩盖暗影的浮动。不远处,铅灰如翳的铜钟沉睡在八角亭的梁木下,阳光沿锈迹在钟体上斑驳攀缘,拓印着每一个金文刻字的沧桑与疲惫。铜钟一旁,爬满青苔的石缸尚是睡眼惺忪,不时有甘露从石缸上的竹筒里清润滑落,在水面上点落出缥缈的呓语,梵音悠悠,禅心入梦。
眯眼环顾周围,苏茗儿止住脚步。她竖起耳朵,连头顶上那两瓣怕羞的狐耳也从发丛中隐约探身。不对,周围太安静了。堂堂雪菩提的仙仪祠堂,大清早竟然连个扫地的执事都没有;院子一角原本供天军士兵休憩的篷盖空无一人,原本陈列在武器架上的剑戟却全部消失。
眼望近在咫尺的日晷,苏茗儿犹豫着,渐急的心跳在胸腔里惴惴回响。深吸一口气,她用力按住腰间的短刀,开始缓步接近日晷。就在少女即将跨上祭台的石阶时,只听一声闷响,磐岩砌成的阶梯竟轰然崩塌。
“不好!”
少女警觉回跳,三尺高的祭台竟如暴雨灌溉的春笋,拔地而起。烟尘滚滚,祭台已经蹿上了城墙垛堞的高度,单凭她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攀援。与此同时,周围响起密如鼓点的脚步声,紫金重甲与刀剑斧钺在院落里轰鸣激荡,一整队披坚执锐的天军甲士从祠门鱼贯而入,将苏茗儿重重包围起来。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我就知道,你会为了苏珞樱做到这种地步。”
暗香浮动间,一位皂袍蓝裙的女子已然踏着晨钟的幽冥步入门中。铁桶似的包围圈裂开一条缝隙,甲士们纷纷收剑让道,对着她抱拳行礼,俨然是在迎接一位公主的临幸。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略微捋了捋被风撩乱的鬓角,苏茗儿浅笑盈盈地转身,赤樱盎然的眸子依旧是波澜不惊,
“哎呀呀,早知道是您老人家亲自出马,人家就不用这么幸苦地风餐露宿了。我应该在皇都就假扮成你们家的丫鬟,坐着你老爹的孔盖大马车,一路吃香喝辣,风风光光地到醴县来。反正你也数不清有多少仆人在伺候这一大家子吧?”
“少在这里磨嘴皮子,苏茗儿。你大概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娄子,神司大人亲自到甘露台占星问卜,数以千计的判官发了疯似地四处搜捕你。不过,还得是本小姐神机妙算,找到你这逆贼鼠窜的踪迹。”
女子步履翩跹,晃着手中的绣兰团扇,轻施粉釉的朱唇展露出一丝带刺的傲然,
“毕竟,我可是上官家的长女,神国内务卿上官仪的女儿,皇都名媛会——红莲会的荣誉副会长,神司大人亲授的祓魔神阶雪巫女。抓你一个没头没脑的乡下土丫头,对本小姐来说不过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少女侧目而笑,只当是听了评书人的一段说笑。不错,眼前这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正是她的巫女同窗,皇都名门上官家的闺阁大小姐上官琬如。只见她身着一袭雪纺的罗裙,外披素云纱氅。裙褶处的青染从靴尖到腰身,渐行渐淡,最终回归到巫女的纯色雪净。晨风微漾中,锦绣的鸾鸟随着飘逸的广袖徜徉青云,裙摆上的白鹤也一同振翅。交衽上云纹如澜,裙带中琴心犹存,胭脂玉佩殷红胜樱,玳瑁扳指温润如眸,紫玦吊坠入韵成诗。这样的装扮,即便在雪巫女中,也是惊艳全场的存在。
无愧于豪门闺秀的身份,上官琬如伫立于此,便是一幅吴带当风的仕女图:浅褐明瞳宛若云水拂荡,粉黛朱颜恰似丹青融雪。墨香浸染的乌发盘绾成垂挂双鬓的发髻,两条发束如涓流般流淌胸前。延续千年的贵族血统将女孩的五官雕琢得细腻而又精致,流传百代的悠远文脉将女孩的气质涵养得卓然而又端庄。如果说苏茗儿是浣纱女在溪畔传唱的春水小调,那上官琬如定当是庙堂上绕梁三日的箜篌雅乐。
初入梵心院时,苏茗儿就知晓了这位世家大小姐的不凡来历。上官琬如的父亲,上官家当今的家主上官仪贵为内务卿,是手握九渊神国中央权柄的九卿之一,颇受当今神皇的信任和宠幸。此外,上官家还通过暗中插手盐铁专营赚得盆满钵满,坊间传言这位大小姐的家族财富足以养活九渊神国五六个郡县的人口。
按理说,这样一位家大业大的豪门闺秀应该从小在鸿儒的指引下接受诗书礼乐的熏陶,等及笄之后嫁给另一位豪门公子,成为两大家族强强联合的纽带。但这位上官姑娘却一反常态,在豆蔻年华就加入了雪菩提教,成为了一名祓魔赐福的雪巫女。有人说,上官琬如与家里的四位兄长屡有不和,这才皈依圣教,以此明志;也有人说,上官琬如是受父亲安排,到雪菩提教来镀金的,要是她受到风见鹤的器重,上官家便可在皇庭教廷两头通吃,证据便是大小姐进入梵心院修行这么久,和秽魇居然连一次正面的对决都没有。
一个自幼在深山中摸爬滚打,一个从小在皇都里锦衣玉食,苏茗儿和上官琬如平日在学苑里多有龃龉,这次相逢,也算得上冤家路窄。
“啧啧,不愧是官大小姐。要是把我这个通缉犯押解回城,风见鹤一高兴,说不定会让神皇陛下赏你个一官半职啥的。”
雪掩的柳眉如燕尾般轻翘,苏茗儿讥笑道。她暗中环顾四周,估算起祭台的高度。
“不过,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毕竟,堂堂神国一品大员的千金,竟然曾经两次败给山窝里爬出来的苏家两姊妹。如果今天你再度失手,上官老爷子可就要永远活在皇都人民的笑话里喽。”
“大胆!!”
粉黛花颜骤然失色,上官琬如一挥扇子,直指掩面而笑的少女,
“下贱胚子,还轮不到你这种货色来对我评头论足!到底是神司大人太过仁慈,竟然让你们两个穷山恶水里来的妖女到梵心院,和我们这些上等人一起学诗明礼。今天,我就要替雪菩提清理门户,拿下你这雪巫女中的败类!”
话音刚落,她抬手从袖子里扬出两张符纸。眨眼间,院落里疾风四起,上官琬如的身后突然蹿出两条霜雪飞扬的冰龙,挟裹着朔北的冷冽直扑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