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枢密会
对于苏茗儿的遁逃,风见鹤并没有感到过多的惊奇。
千年岁月云起云涌,她早已将九渊这本皇皇的巨著翻阅得烂熟于胸。在这场漫长的守护中,风见鹤的感情早就被时光的风沙侵蚀得千疮百孔,眼前纵有波澜万丈,也无法在她的心中溅起半朵浪花。
窗外,晨风如漪,淡金色的阳光漏过窗格镂刻的半开雪莲,拨开香薰紫烟缭绕的纱帐,安枕在女子叠如花开的双手上。屋檐下的铜铃在微风中清越涤荡,雪巫女的诵经声似落英般飒沓飞舞,风见鹤望向不远处的太庙,看着一位素裙纱氅的女孩婀娜翩跹,手中花瓣飘散在琅琅的书声中,让人想起三月里流淌着浣纱小调的春水。
这是你愿意看到的么,诘摩?看着自己的爱徒,一步一步,坠入炼狱的深渊?
捧起一盏氤氲袅绕的清茗,风见鹤的目光落在澄黄的茶汤中,浮沉不定。
罢了,自诩神之代言的我,又何曾真正读懂过你那颗冥顽如铁的心。
“神座。”
青衣祭司缓步登殿,躬身作揖,
“与枢密会约定的时辰到了。”
轻轻呷了口茶,风见鹤的眸光融化在烟江曦城掩面万里的晴空中,碧蓝如洗,
“通知伽蓝宫,封锁中央圣所。在老身出来前,禁止任何人进入。”
“弟子领命。”
目送薄纱掩面的女祭司退步离去,风见鹤拂袖起身,纤尘不染的白发从膝头潺潺滑落,流溢成满地盛开的雪绒花。交叠起的广袖有如云蒸霞蔚,她迈着鹤踏风月的脚步走出廊亭。一路上,无论是执戈巡守的天军兵士,还是轻歌曼舞的雪巫女,抑或是庄严祝颂的大祭司,看见她,无一不停下手头的事项,向这位雪发委地的纤丽女子虔诚行礼,仿佛在迎接神明本尊的驾临。他们发自内心地敬仰着这位年逾千岁的古老尊者,连时光都在她的圣容上屏息敛声——风见鹤依然保持着初为人母的容颜,只是眼角处不经意间折起的褶皱,向信徒们诉说着世事沧桑的过往。
有人说,在九渊与地狱的边界中,风见鹤就是阻挡死亡蔓延的不朽长城,即便屹立千年,依然守望如初。当初,人类刚刚在九渊大陆建立自己的国度时,曾幻想完全依靠士兵的血肉之躯抵御住污秽凶兽的侵略。结果便是诅咒如瘟疫般蔓延开来,九渊的臣民们纷纷堕落为秽魇的同类,人类的国度几近陨落。是风见鹤率领雪菩提教力挽狂澜,依靠雪巫女的巫术压制住污秽的侵蚀,人们才逐步收回沦陷的故土,将战线稳定在朔北的边境。
如今,九渊神国虽有皇族天璇氏君临天下,却依然奉雪菩提为国教,遵教主风见鹤为护国神司。名义上,神皇是九渊的最高统治者,而在实际中,雪菩提教却是在和神国的官僚机构共治九渊,风见鹤的威望也远远超过当今神皇。也正是在风见鹤的努力下,雪巫女和神国天军通力合作,筑起坚固的防线,九渊神国境内已经有千年的时间未经战火。
可现在,一切出现了变数。风见鹤心里再清楚不过,如果不尽快回收苏珞樱丢失的那件遗物,九渊千年的和平将毁于一旦,而苏茗儿的贸然行事无疑让这场危机变得迫在眉睫。
百般思虑间,风见鹤已经来到了中央圣所。铜铸的大门如亡者的眼眸般沉重阖上,不见天日的密室中,只有几支火炬猎猎燃烧,将微弱的火光投射在女子周围。密室中央的花岗岩地板雕琢着纷繁复杂的刻印,似游走的云纹,似叠嶂的山脉,似奔涌的江河,似密布的森林。
这是九渊全境的地图,风见鹤宛若天神临世,伫立在芸芸众生不可仰望的云端,睥睨天下,生杀予夺。
角落里的火炬也缓缓抬起惺忪的眼眸,照亮密室四周。只见九渊地图极东处的弱水之滨,极南处的噬日之漠,极西方的昆仑之巅,以及朔北方的晦暗之森,各耸立着一座玄铁铸成的雕像:东方的青龙飞舞在蓬莱仙海的浪涛上,南方的朱雀荫蔽着流沙倒灌的深渊,西方的白虎盘踞在万年雪山的巅峰,北方的玄武则镇守在焚风肆虐的死地,将污秽蔓延的浊流牢牢钉死在神国的边境。
四座神兽都望向九渊的心脏。它们的目光交汇在烟江曦城的上空,那正是风见鹤站立的位置,位于梵心院神思之座的中央圣所。
无形的力量从神兽的脚下奔涌而出,在风见鹤的的脚下合纵连横,合奏成一首金声玉振的弦歌。洪荒之初,吞天噬地的秽魇远比现在更加可怖,甚至可以撕裂空间,凭空幻现。千年前,风见鹤的老师,雪菩提的神祖苏诃罗亲手拨响琴弦,将镇魔的圣音传遍九渊。自此,秽魇进犯的势力便被压制在朔北边境,内地的百姓迎来了久违的和平。
但风见鹤再清楚不过,秽魇的力量只是被暂时神祖暂时压制。一旦她脚下的中央圣所遭到污染,凶兽便会如决堤洪水般在九渊全境肆意涌现。千年前,她的恩师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如今,这位深孚众望的老人,已然在斗转星移的落寞中做好了追随先师的准备。
“觐见神座。”
伴随着四人苍老浑浊的嗓音,四座神兽的黑瞳同时亮起。风见鹤知道,此刻间,执掌雪菩提最高权力的四位枢密使正在九渊的四个角落漠然注视着她。
“四位长老别来无恙,老朽也甚是欣慰。”
一手按住云纹飞绕的交衽,风见鹤向着四座神兽一一鞠躬。
“我们都是早该入土的枯木,繁文缛节就不必了,直接切入正题吧。”
青龙的眼睛亮过其余三只神兽,聚焦到风见鹤的身上,
“枢密会对圣骸的丢失感到非常忧虑,鹤鸣,这是你的严重失职。”
风见鹤不动声色,她的神情就像端坐在庙宇中的无数圣像一样,慈祥而又冷漠。“鹤鸣”是风见鹤求学时的法号,千年易逝,能够如此称呼她的人却犹如大浪淘沙,所剩无几。
“那个叫苏珞樱的雪巫女还是个丫头片子!风见鹤,你居然把护送圣骸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无名小辈,简直是荒唐透顶!”
西方的朱雀叽叽喳喳,似乎随时都会把强劲的旋风扇到女子身上。
“放眼梵心院这五十年来培养过的雪巫女,苏珞樱无疑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位。她从学徒到神佑雪巫女的历次试炼成绩都记录在册,诸位若不放心,可以亲自审阅。雪菩提发展至今,已不是你我这些垂垂老矣的朽木能够引领的,无论是圣教,神国,还是整个九渊,都需要年轻血液的注入,我信任这个姑娘,尽管她只有二十四岁。”
略微顿了顿,风见鹤纤长的手指缓缓蜷缩,
“但这并不意味着老朽会包庇苏珞樱,即便她是我唯一的亲授弟子。伽蓝宫已经革去她的一切神职,将之关入寂狱天牢,她将会得到严正的审判,纵使这将葬送她刚刚绽放的人生。”
“必须严惩!!让她在祭仪大典上充当人牲,以血祭天!拿命赎罪!!或者,把她流放到朔北战场,让她成为治疗血源侵蚀的实验品!”
朱雀不依不挠,羽翅中跃动的火光化作无数尖利的箭镞,射向女子,
“老夫已经调查了苏珞樱的背景,她并非世家出身,又无官宦依靠,她的父母都是在深山之中世代务农的草民,收拾这样一个罪人,诸位不必担心影响。”
“天罡居士,身为雪菩提的最高神司,老朽有义务提醒你,人祭作为先世暴君的残虐象征,已经在一千两百年前被雪菩提彻底废止。至于用雪巫女做实验,天罡,我希望你能去涅槃净土问问神祖的意见。毕竟,所有的雪巫女都是她的神圣血脉。”
若无其事地旋转着手指上的玉环,风见鹤波澜不惊。
“鹤鸣仙人息怒。你知道天罡老儿脾气的,这老顽固也就嘴上爱掰扯,胡诌几句狠话就完事了。”
白虎按住白雪皑皑的峰顶,声如绢浪,
“严惩可肯定是要严惩的,至于如何审判还得看业障裁判庭,然后再交给鹤鸣仙人拍板决定。不过,天罡有一句话本座也是认同,苏珞樱没有靠山,裁判庭在量刑上不必顾虑,该流放就流放,该蛊刑就蛊刑,也好给大家一个交代。丢失圣骸可是重罪,够那丫头喝一壶。”
“我基本同意二位的意见。”
青龙沉稳的声线再次振响,
“好了,苏珞樱的事先按下不表。鹤鸣,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枢密会必须向你确认。为了九渊的存续,还请你慎重回答。”
“叱雷尊者请言。老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风见鹤转向东方,微微欠身。
“依你之见,圣骸这次被劫,是否意味着,污秽之王即将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