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黄沙百战穿金甲
云天辰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能登上瞻星峰，将繁花似锦的烟江曦城尽收眼底。
这里是九渊的心脏，是神皇登高祈福，施恩天下的高峰。猎猎疾风扬起盔甲后的斗篷，鹰隼一般的少年抚剑伫立，身旁，林立着九渊开国以来的历代封禅碑；脚下，蛛网般的道路从大陆的各个方向奔腾而来，汇聚到望曦平原的中央，浇灌出一朵姹紫嫣红的富丽城池。其中穿城而过的烟江流水，此刻间在朝阳的洗濯下熠熠生辉，仿佛一支琉璃发簪，将皇都粉黛娇柔的温婉尽数盘绾。
“茗儿，你曾经为我讲述的人间胜景，天辰今天算是亲眼见到了。”
攥住剑柄的右手微微发颤，披盔戴甲的少年呢喃着，惘然若失，
“原来这就是你梦中反复叨念的地方，原来，在荒凉的朔北，我们曾一起守护过如此繁华的故都。”
“少将军。”
同样全身披挂的副官在他的身后抱拳行礼，阳光浸润在铁灰色的鳞甲上，灿如鎏金，
“京兆尹遣特使来报，欢迎啸鸢将军入城受勋。都尉大人已经在驿站中等待，请您随卑职一同下山。”（注：京兆尹，京城地方长官）
轻轻点头应允，云天辰将烟江曦城的全貌铭刻在心，扬起斗篷转身离去。晨风洗礼下，少年兜鍪上的红缨如火焰般拳拳跃动，背负在后的龙舌弓则似新月微张，牦牛筋韧绷成的弓弦，夔龙角制成的反曲弓身，以及缠绕在弓身上的灼灼赤练，无一不曾在战场上长嘶惊鸣，舐血若渴；装满翎羽矢的箭袋沉沉坠在腰间，玉龙归鞘的宝剑在护指的紧握中蓄势待发，云天辰迈着乘风的步伐行走林间，恰如一支利箭横绝云峰。而在少年的臂甲上，一只凌空踏燕的貔貅正呼之欲出。
那是虎贲天军的纹章。九渊神国的武装力量主要分为三大天军：拱卫京城的龙仪天军，戍守地方的镇域天军，以及直面秽魇冲击的虎贲天军。这其中战力最强悍的，非虎贲天军莫属。作为一支常驻朔北边境的精锐部队，虎贲天军和雪巫女并肩作战，不仅将凶兽进犯的步伐牢牢钉死在极北方的雪原，还多次发动反攻，直捣污秽老巢，为九渊的黎民百姓护得一方安宁。当然，这也意味着虎贲天军的伤亡率一直居高不下。烟江曦城的贵族子弟参军镀金时，总会避开这支军队。所以，在虎贲天军的队伍中，举起武器与凶兽拼死搏杀的士兵往往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云天辰自然也不例外。云家在漫天烟尘的黄沙塬世代务农，常常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云天辰十四岁就离家参军，留下一个读书的弟弟陪在父母身边。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身无长物的农家少年，却在流血漂橹的战场上崭露头角，凭借着精湛的骑射武艺立下赫赫战功，被擢为牙将，指挥一方人马。
在朔北边境，太守和都尉的名姓可能不会人尽皆知，但“啸鸢将军”的大名早已和那些传奇般的战果一起，铭刻在百姓心中。云天辰亲自组建和统御的“隼骑军”如同寒月淬成的镰刀，成片收割着凶兽们的性命。这支剽悍的骑兵均由百步穿杨的精英射手组成，轻甲快马，长于奔袭。在云天辰的指挥下，他们总能抓住战场上稍纵即逝的机遇，准确穿插到污秽大军的软肋处，以密集而精准的箭雨洞穿敌人的心脏。云天辰的翎羽矢上带有特殊的风帽，在高速飞行时会发出雄鹰长唳的呼啸声，所以人们便尊称这位少年将才为“啸鸢将军”。
正因如此，云天辰获得了这次进京受勋的机会。九渊神皇将在天佑宫亲自嘉奖这些凯旋归来的英雄们；雪菩提的最高神司风见鹤也会为他们亲自赐福。可以说，这是军人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此刻间，云天辰却紧皱着眉头，似有万般心事郁挤于胸。甲胄荫蔽下，这个二十一岁的男孩就像西北戈壁生长的胡杨树一样坚韧挺拔。朔北的凄风苦雨化作刻刀，将那瘦削的面容打磨得棱角分明；略带稚气的五官也已在刀剑如雨的洗礼中冷铸成峰。长年征战的生活让他的肌肤变得像久经风霜的杉树一样黝黑而又粗粝，但云天辰那双鹰眼般的瞳孔却折射出无比犀利的光芒，宛若划破夜幕的火流星，炯炯生辉。
“少将军，您似乎不太高兴？”
路上，副官察觉到云天辰的异样神情，
“是在担心秽魇趁我们离开时发动偷袭吗？”
“防务这边，都尉大人已经抽调精干力量日夜轮值；隼骑军也已提高戒备等级，枕戈待旦，无需担心。”
抚摸着箭袋口的翎羽，云天辰沉着回答。
“莫非，少将军是在想苏小妹的事？”
轻微的断裂声在耳畔振荡开来，云天辰竟然折断了一支箭羽。
“那应该就是此事了。卑职近日拜托龙仪天军的旧友多方打听，苏小妹私自离开九渊，到异世追查菩提遗物的下落去了。听说雪菩提高层很是生气，一定要治这小姑娘的罪。”
副官摘下兜鍪，叹出口气。
“茗姑娘不会这样冲动行事。在我见过的所有雪巫女中，她是最有灵气的那个。”
摊开手，云天辰看着掌心中的断羽，恍若梦中，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逼着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少将军放心，卑职和兄弟们一定倾尽全力，为苏小妹做些什么。”
从自己的箭袋中抽出一支长箭，副官替换掉云天辰的断箭，
“那孩子救了您的命，她是我们隼骑军全体将士的恩人。”
授勋大典在天佑宫隆重举行。这里是神皇召集文武百官商议朝政的殿宇，亦是九渊神国的权力中枢。多少人毕生浮沉宦海，却连天佑宫前的的玉阶也无法企及。紧跟着回宫述职的都尉大人，云天辰按住斗篷间半露的剑柄，如履薄冰。作为前线大捷的功臣，他被特别允许佩剑觐君。
在通往天佑宫的汉白玉大道上，威风凛凛的龙仪天军手执长戟站立左右，秘银精炼的盔甲在阳光的洗涤下灼灼闪耀，恍若白金之河璀璨荡漾。这些龙仪天军的胸甲上全都用珐琅釉雕饰着浴火飞腾的苍龙，那正是象征天璇皇族的神圣徽章。相较之下，云天辰的衣甲则黯淡了不少，像大漠中风化许久的骸骨，满是磨损的疲惫与沧桑。
“天辰，这是你第一次觐见陛下吧。”
都尉领着少年徐步行走，紫袍包裹的身躯略显佝偻，
“你和那些男孩们跟着我在朔北征战多年，我曾许诺有朝一日把你们带去皇都光宗耀祖。可如今，只有你一个人活着陪我走到了这里。”
“蒙大人提携，末将感激不尽。”
雕梁画栋的天佑宫在道路尽头缓慢升起，云天辰颔首低语。脚下玉砖似流水涓涓淌去，模糊了少年风一样的鹰眼。
“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自己浴血奋战。老夫能做的，不过是聚朔北之力，为你的铁骑安上最好的马鞍。”
从袖口中取出枯竹制成的笏板，都尉仰望着天佑宫的朱门，鼻息如岚，
“不过，你若想飞得更高更远，万万不可只龟缩在朔北的天地。此次进京受勋就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天辰，你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谢大人指点迷津。只是末将自幼投身军旅，所思所想不过是为国杀敌，守护好九渊的黎民百姓。除了直面秽魇威胁的朔北，我想不出还能在哪个地方走得更远。”
“还是太年轻，天辰。”
都尉释然一笑，眉头上的褶皱舒展开来，
“你在朔北的战果早已功震九渊，神皇陛下和护国神司将为你亲自授勋，今日的烟江曦城将为你的到来高奏凯歌，让所有人都知道，云天辰就是九渊军界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 …末将必须再接再厉，争取在下一次的战斗中把前线再往秽魇的老巢推进三十里。只有那样，我才对得起陛下的恩泽，对得起对我寄予厚望的九渊人民，对得起那些死去的战友… …”
抚摸着箭袋中的翎羽，少年斩钉截铁；闭上眼睛，那位银发赤眸的雪巫女仿佛就在他的耳边深情吟唱：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
“忠心可嘉，天辰，但也别忘了，你的身后还有两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弟弟也还在私塾里悬梁刺股。从院试、乡试再到会试、殿试，他的史官之路也是漫长无期。就凭区区一个牙将的俸禄，你是没办法让他们直起脊梁的。”
都尉背起手，在少年眼前晃起笏板，
“但是，从现在开始，你将逆天改命。授勋典仪后，烟江曦城的达官贵人们都将知道，云天辰是九渊最具潜力的将门新星，更可能是神国未来的兵马大元帅乃至军机卿。他们将抓住一切机会接近你，把你拉拢在自己的势力下。而促成这一切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你纳为金龟婿。”
“成… …成亲？”
云天辰愣了一下，险些被玉砖的缝隙绊倒在地，
“可、可是，秽魇未灭，何以家为？”
“那当是肉食者谋之。天辰，到时候，你将会见到数不清的名媛千金，这其中不乏倾国倾城的佳丽。这些贵族女孩背后蕴含的巨大资源，远远超过你的想象。所以，天辰啊，如果能在离开烟江曦城前和一位世家小姐定下亲事，那将是你大展宏图的开始。”
少年垂下头，像做错了事一般，脸上浮起塞北日落的绯红。沉吟许久，他才嗫嚅着，缓缓开口：
“对不起，都尉大人，我… …我可能要让您失望了… …”
“怎么，难道那些如花似月的大家闺秀还入不了你的法眼？”
都尉转过头，浑浊的瞳孔隐隐闪过一丝惊诧，
“或者说，啸鸢将军早已心有所属？”
心跳如战鼓般在胸中轰鸣擂响，云天辰匆忙别过头，不敢直视上司的眼睛。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总是闪现着那双绯樱盛开的眼眸。而它的主人，曾在凶兽泛滥的尸潮中凛然起舞，用飞雪簌玉的倩影拨动起少年那根久未颤动的心弦。
云天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都尉。好在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天佑宫的玉阶前，神皇陛下早已亲率百官，在琉璃华宇下等候功臣们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