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白狐之泪
烟江曦城,伽蓝宫,寂狱天牢。
幽深的地道在岩层中锋利开凿,像巨兽的食道,将地面漏出的光亮与声响吞入暗无天日的深渊。石阶两侧,微若荧光的火炬在黑暗的舔舐下孱弱跳动,狱卒的身影随着火光在石壁上嶙峋起伏,有如鬼魅飘浮。洞顶裂隙蜿蜒,不时有细小的水珠渗出,或洒入火中,溅起一声疲惫的叹息;或敲击在刻满篆文的阶梯上,凝噎如泣。
地道延伸向晦暗的深处,向访客袒露出髑髅般的参差肋骨,那是一根根玄铁铸造的笼条,和天然形成的地穴一起构成了无数的囚笼。历史上,这是九渊开国皇帝天璇朔奎用来铲除异己的秘密行刑地。他在此处决了大量的皇族死敌,再将尸首装入麻袋,放入洞底深处的地下河中。雪菩提接管此处后,将之改建为业障裁判庭的天牢,用来羁押触犯教条的罪人和忤逆神意的异端分子。虽然在雪菩提的管理下,狱中少有杀伐,但被天璇朔奎处死的冤魂千年不散,深夜的天牢里时常听得见凄如风号的恸哭声。
端坐在天牢深处的狱室中,苏珞樱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如雨打芭蕉般垂落一旁。作为曾经的祝圣雪巫女,这位二十四岁的女孩即使身陷囹圄,仍温婉得像一首花间的小令:雪落青杉的银发流泻腰间,鬓角青丝盘绾耳后,像闺阁雕窗边挽起的纱帘;白绒蛾眉在刘海下温软舒展,晴蓝色的眼眸更似漾满星辰的大海,潮起潮落,皆为清风明月,满目柔情,如闻呦呦鹿鸣。丹缇色的唇瓣水灵含香,微微露出的皓齿白嫩胜玉,呼吸之间,都是易安词中的芬芳馥郁。
她身着一袭青纱襦裙,交领广袖宛若白云出岫,将女孩纤柔宛转的体态描绘得袅娜而又清丽;一对星尘耳坠在朱颜边缥缈摇曳,呢喃起千雪纷飞的祝词。探出头顶的毛绒狐耳则彰显着女孩涂山一族的不凡血脉。如果说妹妹苏茗儿是莲池中游窜嬉戏的鲤鱼,那苏珞樱定当是池中亭亭净植的青莲,任尔涟漪涤荡,自有清香盈怀。
苏珞樱已经在天牢中被监禁了一个月的时光。仰慕她的师妹们时常偷偷溜到牢里,为缧绁缠身的女孩带来最新的经书讲义与茶点果子,也为她带来外界的消息。苏珞樱知道,雪菩提正为自己的失误忙得不可开交,遗失圣骸的她现在已和千古罪人别无二异。
然而,最让苏珞樱揪心的,还是她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妹。
“别再为我做傻事了,茗儿。”
摊开手,她看着掌心中的薰香荷包,轻轻叹气。荷包上用红线绣着她和妹妹的名字,那是姐妹俩从雪山脚下离乡求学时,母亲为两个女儿连夜缝制的护身符。
“我答应了爹娘,要把你好好地带回家去… …可是,姐姐现在,什么也做不到… …”
地牢中传来轻快而稳健的脚步声,苏珞樱将荷包藏入亵衣深处,抱着书卷直身挺立。她竖起狐耳,脚步声里还有盔甲擦挂的动静,莫非是雪菩提派来押她上刑场的甲士?苏珞樱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
牢门洞开的刹那,苏珞樱紧张得闭上眼睛,做好了刀剑加身的准备。但是,想象中的呵斥并没有出现,女孩试探着缓缓睁眼,鹰隼般的甲胄少年已然在她面前抱拳行礼:
“末将云天辰,拜见苏珞樱大人!”
初逢的惊愕在心中烟消云散,苏珞樱的眉头抽搐了一下,妹妹无数次为她描述的那位沙场飞鹰,和眼前这个犀利的少年无比契合地重叠在了一起。
“云将军请勿多礼。珞樱身为罪人,有失远迎,还望将军宽恕。”
她连忙起身回礼,柔婉的笑容在嘴角花开盈盈,
“茗儿经常提起您,那孩子从小就很崇拜云将军这样的英雄呢。”
鹰一般的黑瞳在火光中扑闪片刻,少年的头微微偏向一边,侧颜晕染起绯云尽染的曦色:
“朔北沙场诅咒遍地、污秽横流,我们能做的,仅仅是拖延住凶兽进犯的铁蹄。若不是茗姑娘舍生忘死,随军净化污秽、压制凶兽,隼骑军恐怕早已在殇河边全军覆没。”
“说来惭愧,珞樱身为雪巫女,空有祝圣神阶,却并没有在战场上经历多少生死厮杀。十年来,我一直谨遵神司大人教诲,留在梵心院潜心研究经书,看遍了皇城根下的似锦繁花,也尝尽了象牙塔中的无限落寞。”
簌玉雕琢的纤手在书卷上缓缓蜷缩,苏珞樱垂着头,湛蓝色的明眸蒸腾起隐约的湿意,
“我有时很羡慕茗儿,她像只自由自在的鸟儿一样,在九渊的天地间随风翱翔。梵心院的高墙拦不住她,污秽的诅咒伤害不了她,雪菩提的清规戒律更是被她抛在脑后。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逃课成性、随处闯祸的傻丫头,在朔北拯救了数万生灵的性命,这是我钻研再多经文也办不到的事。”
她用手背沾了沾眼,泪影迷蒙的脸庞浮现出一丝朝露微晞的笑意,半是苦涩,半是欣慰:
“茗儿永远是我最亲最爱的妹妹,永远让我为之骄傲,让我为之、深深感动。云将军大概有所不知,我们姐妹俩第一次来烟江曦城时,穷困交加,身上盘缠交完巫女学徒的学费早已所剩无几。茗儿为了让我安心念书,不惜耽误学业到市井里巷去做工挣钱。她对我说,就算自己不吃饭,也要让我在梵心院里衣食无忧地修行,直到迎来花开结果的那一天。”
“对不起,珞樱大人,让您想起了伤心的往事… …”
望着潸然泪下的女孩,云天辰有些不知所措。他开始摸索起拭泪的手绢,可除却冰凉的兵器,身上再无他物。
“不、不,云将军,我并不是在为过去伤心… …有茗儿这样的妹妹,珞樱真的,非常幸福… …”
用云袖轻轻点去泪珠,苏珞樱尽力恢复起往日和煦的笑容,
“可是,我的小妹太轻视自己了,茗儿,也有权利拥抱属于她自己的幸福啊… …”
“不瞒珞樱大人,末将此次进京,除了接受陛下召见,也是为了茗姑娘的事。”
好不容易从箭袋里掏出一张粗糙的草纸,云天辰犹豫片刻,将之递给女孩,
“我拜见了神司,冒昧说出了请求。可风见鹤大人… …她只是笑而不语。也许是我的力量太过微小,实在无法为茗姑娘做些什么。”
“神司大人身为全教领袖,也不能感情用事。都怪珞樱,如果不是我辜负了恩师的信任,丢失了珍贵的遗物,茗儿也不会为我以身犯险… …”
双手捧过少年递过来的草纸,苏珞樱呢喃着,柔软的声线也已幽然哽咽。
“不过,当我提出拜访珞樱大人的请求时,神司大人竟然立即恩准了。末将虽然只是一介武夫,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神司大人不会对您和茗儿置之不顾的。”
握住牢笼前的铁条,云天辰凝视着苏珞樱那双小雨淅沥的蓝眸,尽可能用目光向她传递温暖。
“云将军的心意,我们姐妹俩,实在是感激不尽。”
双手如捧花般交叠行礼,苏珞樱颔首垂眸,对着少年齐眉作揖,
“至于珞樱何去何从,自有裁判庭按教规发落。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茗儿在异世界的安危。那孩子总爱我行我素,那个遥远的世界又和九渊有着云泥之别。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爹娘交代… …”
“您放心,珞樱大人。我和茗姑娘也曾在战场上并肩作战… …能够在溃军与凶兽之间含笑起舞的女孩子,绝不会辜负珍视着她的朋友们。我相信,茗姑娘她一定可以平安回到您的身边。”
云天辰把脸贴在笼条上,语气中沉淀着钢铁凝铸的坚定,
“对了,这次末将前来拜访珞樱大人,也是想把茗姑娘送您的礼物带过来。”
“茗儿送我的… …礼物?”
蓝眸中的波澜漾动片刻,苏珞樱泫然抬头。只见少年从随身包袱中取出一幅画卷,将之转交到女孩手中。她屏住呼吸,缓缓展开卷轴,那是一幅朱红晕染的人物画,温润如玉的苏珞樱身着轻纱罗裙,像一树随风盛放的梨花般倚靠在阙台的阑干上;台下,千重绯樱早已化作四月的烟雨,将烟江曦城簇拥成姹紫嫣红的海洋;而苏茗儿则按着姐姐的肩头,歪头歪脑顽皮探身,桃夭眼影下的泪痣,业已盈盈入笑。
“这幅画,是茗姑娘随军开拔时,倚在马背上完成的。她说她很想念您,想念和您一起度过的春天,想念和您一起在烟江曦城看到的每一分景致。”
目光落在画卷上的少女脸上,他的嘴角飘零出一声落寞的叹息,
“可是珞樱大人总是那么优秀,撰写了这么多的研究典籍,还是神司最器重的祝圣雪巫女,茗姑娘每一次回皇都都只能在人群中远远看着您,看着您在各种重要的典仪上闪闪发光。因此,她将对姐姐的思念画在了纸上,并把它交给了我。茗姑娘说,当您有朝一日继任神司之位,来朔北视察战情时,我就可以把这幅画交到您的手上了。”
心弦拨弄出惊鸣的颤音,苏珞樱睁大眼,几颗滚烫的流星在脸颊边无声滑落,在宣纸上晕染出泛黄的斑驳。
傻丫头… …不管姐姐身处何处,心中最挂念的,还是你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妹啊!
“非常抱歉,珞樱大人,末将还要连夜赶回朔北前线,恕我不能继续陪在您的身边,分担您的痛苦与孤独。”
一手按住轻轻晃荡的箭袋,云天辰别过头,眉头如墨云般黯然垂落,
“但倘若茗姑娘有难,我一定会用手中的箭矢将她救出深渊,就像当初… …她为我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