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与你共赴千山万水
望着眼前这个含泪微笑的女孩,他咬紧嘴唇,只觉胸口似万箭穿心,刺痛不已。天璇箫上一次这般痛苦,还是他亲眼看到妹妹天璇曦月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眸之时。
他和苏珞樱是在梵心院中相识的。彼时的女孩,还是一位穷困潦倒的巫女学徒;而天璇箫,亦曾是那个在兄长们的冷眼打压中辗转求生的小皇子。天璇皇族向来蔑视弱者,更何况,还是天璇箫这样多病的稚子。他五岁时就被父皇送到梵心院,自此告别天佑宫中锦衣玉食的生活,和众多巫女学徒一起苦心修行。由于皇子身份,加上生性木讷,幼时的天璇箫在梵心院总是形单影只,导师们也在私下里暗中告诫学生:切勿贸然接近殿下,否则蛰伏在皇子龙脉深处的戾血会像烈焰一样灼伤她们。
直到一天深夜,躲在藏书阁中秉烛写诗的皇子和从床上偷偷溜来研读经书的小巫女在无边的书架中照亮彼此的脸庞。两人踮起脚尖,把手探上了同一本《洛阳伽蓝记》,惊愕的刹那犹如电光火石,轻轻叩响两扇稚嫩的心扉;墨黑的瞳孔对上湛蓝的明眸,那一刻的悸动已然跨越时光,凝作一眼千年的永恒。
结果,是苏珞樱以袖掩面,抱起典籍落荒而逃,不仅落下只打着补丁的靴子,还一并带走了天璇箫苦心斟酌的诗稿。好在梵心院并不似天佑宫般城府幽深,他很快就打听到这个银发蓝眸,有着一对柔软狐耳的女孩。两人相约在傍晚时分的甘露台见面,天璇箫特地准备了双锦缎织就的新靴子,还带上了一盒宫廷果子表达歉意。苏珞樱拎起襦裙,踩着晚课结束的暮鼓声匆匆而至,怀里却只抱着皇子那本面黄肌瘦的诗稿。
墨迹纵横的书页如流水般淌过指间,天璇箫惊讶地发现,笺纸中的每一行律诗,都结满了女孩蔷薇初绽的小楷:
“殿下的诗,珞樱已经拜读过了。殿下好押险韵,虽有昌黎诗风,却难免诘屈聱牙。珞樱不才,贸然改动了一些险仄的韵脚;几处过于求巧的用典,珞樱也圈点了出来,如有冒犯,还请殿下海涵。”
豆蔻年华的女孩搂紧怀里的书稿,云鬓间晕染开大片的绯樱,
“对不起…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那天晚上,都怪我不好… …”
“该道歉的是我。藏书阁是雪菩提的宵禁重地,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了你,我大概… …会难过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吧。”
凝望着女孩清澈如海的眼睛,天璇箫屏息低语,唯恐抽动的心弦奏出颤音。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苏珞樱竟然用纱袖轻掩朱唇,如一瓣不胜凉风的水莲,嘴角舒展开浅浅的笑颜:
“就算挨了师父的戒尺,珞樱,也会在梦里笑出声来呢… …那样摇曳生姿的诗句,纵然是《河岳英灵集》也少有辑录。更何况,珞樱,还有幸遇到了赋予这些字句生命的人… …”
女孩顿了顿,湛蓝色的眼眸宛若夜色入海,漫天星河在她的笑眼中流转成歌,
“说得也是…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天璇箫的心口猛然收紧。他迟疑着,接过诗稿。书卷上残存着女孩怀中的温暖,栀子花的香气在书页间馥郁氤氲,他望着羞涩含笑的小巫女,内心中的小鹿也已在胸腔中懵懂跌宕。
自此,两人便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密友。只有苏珞樱能读懂天璇箫隐藏在平仄格律间的浓酽深情,而唯有博古通今的皇子,能够帮助女孩在卷帙浩繁的经文中泛舟墨海,用先贤的思想织就锦书。很快,两人的言语超越了诗歌和经文,渗透到彼此的生命中,开始与心跳的共鸣合辙成韵。直到苏珞樱十七岁生日的那个夜晚,在苍狼呼啸的草原上,遍体鳞伤的天璇箫捧起女孩纤纤的玉手,在月光倾城中轻吻了心上人的侧颜。
天璇箫不知道这段地下恋情能走到多远。他和苏珞樱一位是行将继位的未来神皇,一位是最有可能成为神司的天才巫女,天璇皇族和菩提圣教只能是九渊大陆上的一朵并蒂之莲,相伴相生,却又若即、若离。
但那又如何?天璇箫已经被父皇和兄长们抛弃过无数次,正如他的妹妹曦月一样。早该遗忘的往事已然化作齑粉,纵是生在帝王家门,天璇箫也早已握紧苏珞樱的手,笃定自己前行的道路。
因为七年前的那个夜晚,满身鲜血的皇子躺在女孩怀里平静呼吸时,漫天繁星已经在两人脉脉含情的眼神中见证了誓言。
“对了,阿箫,还有一事想要拜托你。”
绢纱般的声线让他从回忆中溘然醒来,天璇箫下意识地包住恋人的手指:
“你说,樱子。”
“是茗儿的事。”
蓝眸中的高光颤动片刻,苏珞樱黯然垂眸,
“那孩子为了我,不惜盗取神符,私自前往异世。珞樱辜负神司大人信任在先,死不足惜,但我真的不想看到茗儿也为此背上罪名。如果有可能,请你——”
“——我会像守护你一样,保护好小茗。就算是在异世,天璇皇族也自己的势力范围,我会竭尽所能,安排好一切。”
缓缓绞住女孩的手指,天璇箫压低声音,
“在我心中,小茗和曦月一样,都是我最珍重的妹妹,都是天璇箫拼尽全力去守护的至亲之人。”
“太好了,阿箫… …茗儿常说,她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可我这个做姐姐的,却总是让自己的亲妹妹置身险境。”
拉住男孩的手,苏珞樱在恋人的掌心里摩挲着侧颜,呢喃絮语,
“因为… …珞樱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微小了。离开梵心院的三尺案牍,我甚至不能为茗儿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这不怪你,樱子。你的梦想注定要在浩如烟海的经书中繁花似锦。小茗她选择踏上战场,与秽魇正面交锋,自然也是为了让你在书斋里安心研读诗书。你们姐妹俩,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绽放自我。”
手指穿过发丝抚摸到女孩的耳后,天璇箫和煦一笑,碧波荡漾的嘴角撒满初晨的熹光,
“有时,我也很羡慕你,樱子,羡慕你有小茗这样灵动如风,而又啼啭似莺的妹妹。我常常在想,要是曦月没有经历那些变故,要是她生在一个布衣百姓的家庭,现在的她,也应该像小茗一样,是个活泼可爱的追风少女吧。”
“阿箫… …”
心跳被横生的藤蔓绊了一下,苏珞樱的眼角抽搐着,目光中的微光凋零入秋。
“‘可怜红颜总薄命’,乐天诗诚不我欺。”
故作笑态地摇摇头,天璇箫的手指从耳边滑落到女孩雪白的脖颈,
“可惜,太晚了。曦月从小就是个爱做梦的姑娘,只是我的傻妹妹并不知道,天佑宫的每一个幻梦里,都浸透了冤魂厉鬼索命的血泪。”
“晨曦公主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吗?”
双手握紧皇子冰凉的手指,苏珞樱的眼眸折射出落红飒沓的花影。
“凉月宫的夜色冷得灼人,梨园中的唱曲寒到彻骨,曦月这一辈子,大概只能永远活在傀儡的世界里了。我、父皇,还有周围这些内侍宫人都死在了曦月过去的记忆里,现在的她,把凉月宫里的布偶当成了至爱亲友,我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竟然已经在彼此的认知中,生死两隔。”
略带苦涩地笑了笑,天璇箫轻阖眼眸,睫毛上颤动起斑驳的泪影。
“对不起,阿箫,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要是诘摩仙师还在世就好了,慈悲如他,不会对公主的病情不管不顾的。”
掸去男孩眼角的晶莹,苏珞樱柔声如纱。
“身病易治,心病难医。即便是仙人在世,站在雪菩提的立场,也很难有所作为。”
手掌从女孩的脖间无力滑落,天璇箫黯淡的目光归于寂灭。苏珞樱注意到,心上人一直在抚摸着腕部;在那宽袖掩映的深处,有一块忍冬旋花纹的伤痕。两人的关系如胶似漆,天璇箫曾告诉过苏珞樱许多惊世的秘密,其中不乏大量的皇室秘闻。但惟独对这块奇异伤痕的来历,天璇箫一直讳莫如深。而同样形似忍冬旋花的伤痕,苏珞樱亦曾在晨曦公主的手腕上亲眼看见。
“在这虚假的和平与秩序下,不知掩埋着多少苦难的生命… …曦月不是第一个牺牲品,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手指如铁钩般牢牢钳住腕部,天璇箫屏住鼻息,面色凝重,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结束这充满怨念的轮回,在烈火中洗净一切的罪恶… …”
“箫… …”
愣愣地望着目光灼灼的皇子,苏珞樱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令她魂牵梦绕的男孩竟然变得如此陌生。
“但是,请相信我,樱子。”
黑眸中的烈焰扑闪片刻,天璇箫抬起头,再一次攥住女孩战栗的纤手,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紧紧抱住你,和你共赴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