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璃州梦华录
第十八章骊歌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扬帆展翅的航站楼像一条橙黄的巨鳐,在夕阳波光粼粼的余晖中缓慢泅渡,将钴蓝色的天空挤出地铁车窗;夏枫倚靠在列车座椅上,起起落落的航班在黑瞳中散作孤鸿远影,男孩的心跳和千年前的子瞻产生了共鸣。
“下一站,北京大兴国际机场。”
四年求学生涯中,夏枫曾无数次地听过这个名字。作为以基础学科研究见长的“985”院校,蓟潭大学的学生从天南海北云集于此。一张轻盈的机票可以让学子们轻松地跨越万里江山,亦能够在年关之时风驰电掣地化解他们的乡愁。大兴机场,这座新近落成的云端锁钥便成了蓟大学子们最为熟悉的京城地标,除了夏枫——这是他大学四年来,第一次看到大兴机场的航站楼。男孩大部分的旅途时光,都伴随着绿皮慢车铿锵作响的节拍声。三十六个小时的K字头站票,即便在最拥挤的春运时节,对他而言,也依然珍贵得如同旱季里久违的甘霖,因为,旅途的尽头,是故乡璃州的千山万水,是妹妹夏央的温暖拥抱。
但夏枫此行却并非是为自己。在他身边,一位梳着栗色蛋卷发的女孩子正埋头刷着手机,屏幕上飞速变幻的荧光映照在她的脸庞,像小舟边簇拥的雪白细浪。溏心温融的夕阳从车窗中温柔流泻,摩挲过丝绒温婉的百褶裙,浸润着英伦风的米色毛衣,在她濯风的青丝上点亮整个晚霞的辉光,亦在男孩墨色凝重的眼眸中,摇曳起风铃涤荡的悸动。
女孩名叫钟芩,是比夏枫低一个年级的学妹。四年前,夏枫从考场上的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背着沉重的助学贷款来到蓟大中文系时,除却学海争渡,再无其它奢望。在他升入大三,正在为保研的目标和同窗拼得“头破血流”时,这个总是盈盈含笑,宛若云雀鸣啭一般的女孩子就这样闯入他的大学生活。
那时,夏枫还在中文系学生会的新闻部里担任摄影师,学校里的大小活动让他把系里的单反相机用得炉火纯青。由于常给学校各个部门帮忙拍照,夏枫在蓟大的摄影圈子里变得小有名气。他和钟芩正是在校园歌手大赛的拍摄活动中认识的,那一晚,蓟大新传学院的摄影干事临时有事,拍摄现场照片的任务阴差阳错地落到了对相机一窍不通的钟芩身上。在震耳欲聋的舞台下,身形纤巧的女孩抱紧沉如磐石的重型单反,像掉进水里的小兔一般手忙脚乱。正在帮系里选手拍摄现场照的夏枫注意到女孩的异样,他上前帮钟芩调好了参数,还帮她拍摄了大量的活动照片,总算为临时上阵的小学妹解了燃眉之急。
所有照片都发给钟芩后,夏枫默默删除了对方微信,就像之前他对无数合作方做的那样。男孩不想和行将陌路的过客有太多的交集,更何况蓟大的姑娘们优雅得如同荻花洲里漫步的白鹤,夏枫总是知趣地和她们保持着距离。没想到在一次晚课结束后,那个梳着一对栗色麻花辫,总是在笑窝里盛满蜜意的女孩子竟然抱着一盒点心,满面春风地候在了他的教室外:
“学~长~!还记得我吗?”
酥甜软糯的声线跃然入耳,夏枫涵泳在两汉雄文中的心灵浑浑一振,仿佛落入了柳三变浅唱低吟的吴侬柔水中。
两人来到蓟大东门的咖啡馆“枫糖小镇”。在醇香浓酽的氛围里,钟芩向他道了谢,同时对男孩发出了邀请:
“你想请我和你… …一起创办社团?”
汤匙在咖啡杯中发出清亮的撞击声,夏枫扶住眼镜框的边沿。
“果然,还是学长最理解我呢。”
双手捧着一杯氤氲缭绕的焦糖玛奇朵,钟芩抿了抿嘴,唇角舒展开风花点染的笑意,
“帮帮我好吗?我学的新闻专业,学长又是中文系的高材生,拍照技术也是一级棒的~要是我们两个齐心协力,一定可以创造出让别人羡慕不已的奇迹!只有你能做到了,夏枫学长,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原来,钟芩想在蓟大创办一个名叫“京华拾光社”的社团。她向夏枫解释,作为一个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姑娘,她眼睁睁地看着老北京的民俗风情一点一滴消磨殆尽,却无能为力。因此,钟芩萌生了用摄影艺术留存京城记忆的想法。只可惜蓟潭大学已经存在摄影协会了,在纪实摄影方面,物理系萧桐的胶片同好会也颇有涉猎。尽管她多方面苦苦奔走,却始终一无所获。钟芩知道夏枫认识很多部门的负责人,也对他的摄影技术崇拜不已,非常希望男孩能一起帮忙创立社团。
夏枫很想婉拒钟芩的请求。进入大三以来,中文系的保研竞争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所有人都卯足了劲,在专业课上你追我赶,唯恐落后。本来,夏枫凭当前阶段的专业成绩获得保研名额毫无问题。但他在大二时对神话学和民俗学有了浓厚的兴趣,非常想进入本系的民间文学研究所攻读硕士。但蓟大中文系民间文学专业面向本校生的推免名额,只有一个。
最终,钟芩那双澈如晨曦的眼眸打动了他。夏枫答应了学妹,两人便利用课余时间为社团的筹备奔忙起来。在这期间,夏枫背着沉重的单反,和钟芩一起骑着自行车,从北锣鼓巷胡同一直转到前门大街,将老皇城历经沧桑的过往凝作相机底片上的惊鸿一瞬。社团申报书,活动策划书、项目规划表… …两人在枫糖小镇里常常忙到深夜,每每是店里机灵可爱的少女咖啡师兰蓓儿小姐为两人端上最后附送的黄糖布丁,暗示他们该到打烊时间了。
两人遇到的第一个困难是器材问题。夏枫并没有自己的相机,每次和钟芩一起外出拍摄时,他都要想方设法地从系学工办那里把单反借出来,再在时间截止前归还设备。男孩也并非没有考虑过购进一台自己的设备,可他每月勤工俭学做家教的收入除却满足自己的基本支出,还要转出很大一部分给正在读高中的妹妹作生活费。更何况,他现在可是背着助学贷款上的学。刚开始,夏枫怕钟芩担心,并没有把器材的窘境告诉她。直到有一天,钟芩在他面前摆出琳琅满目的相机镜头:
“哈苏X2D100C无反相机加XCD 35-75镜头… …还有徕卡M11旁轴相机… …这一套设备得奔十五万去了吧… …”
望着满桌子莹润生光的昂贵器材,夏枫的心跳如鼓声版轰鸣擂响,
“师妹,我们付不起租金的… …”
“不用付租金,这可是为咱们社团添置的新相机哦!”
钟芩用手指缠绕着两条麻花辫,浅笑如漪,
“我看学长总是用那台旧单反,怪心疼的,就向老爸要了点预算。不好意思啊,学长… …事先没和你商量,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我也不太懂相机什么的,不过一分钱一分货嘛,买贵点总没错的!”
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夏枫握紧手,第一次看到了横亘在自己面前的无底鸿沟。
在两人的努力下,京华拾光社总算建立起来。在此期间,夏枫曾在风雨中苦守百团大战的摊位,只为将几个好奇观望的新生招揽入社;亦曾在汇报工作时,为泪眼汪汪的钟芩挡下校会负责人的唇枪舌剑。男孩曾载着她骑过傍晚时分的蓟门桥,北三环的车流如音符般在两人的眼眸里缤纷鸣奏。学妹的胳膊总是那么的柔软,像蓝调时分的卷云,轻轻搂在他的腰间;夏枫在惊悸间猛然回眸,青丝荡漾的女孩,亦报之以濯水的笑靥。
两人的照片开始陆续获奖,社团也逐渐壮大起来,开始有组织赞助他们到外地采风取景。在大三的那个暑假,夏枫和钟芩应邀来到呼伦贝尔草原。完成一天的拍摄后,夏枫在蒙古包里洗漱完,正在油灯下啃着保研考试的专业书,钟芩却身着一袭黛青凝翠的马面裙,蹑手蹑脚地来到身边。
“学长!可以帮我个忙吗?”
不待男孩回应,钟芩早已捻起他的衣袖,碎步翩跹地把夏枫带到夜晚的草原上。踮脚拍拍男孩肩膀,钟芩示意他仰望天空。
目光触及夜空的刹那,夏枫屏住呼吸。漫天星河就在两人头顶璀璨流淌,像落英飒沓的春江,像霰雪无垠的冰原,更像珠玉流转的箜篌,拥抱着墨色浸染的草原斑斓入梦。披星戴光的钟芩双手拈起裙裾的一角,亦步亦舞,来到银河与大地相吻的一线。
“帮我拍张照吧,学长。”
捧起一颗暖光洋溢的灯笼,女孩挽着鬓角,含羞垂眸,
“我想把今晚的夏季大三角,永远珍藏起来。”
夏枫的耳边有如风过竹林,心跳早已在窸窣间化作温融的呢喃。搭好三脚架,换上超广角镜头,设好包围曝光的参数,须臾间,裙袂飞扬的捧灯女孩在漫天星尘的祝福中定格永恒。
后来,那张在银拱下为钟芩拍摄的照片在比赛中获了奖,夏枫也因此获得了一笔不菲的奖金。这回,他破天荒地没有把钱转给妹妹,而是在市场上淘了一台二手的5D4单反相机。在和钟芩一起栉风沐雨的日子里,他第一次有了把一个女孩子永远留在身边的想法,无论是以捕捉瞬间的快门,还是用锦书相托的真心。
只可惜,流光总是容易把人抛。两人当初倾尽心血创立的拾光社如今已是蓟大的十佳社团,社长之位也交到了师弟师妹的手中,夏枫和钟芩都来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男孩凭借优异的专业成绩顺利拿到了推免资格,而钟芩则通过了雅思考试,以丰富的社团活动经历和数不胜数的社会实践奖项提前一年,破格申请到了英国的利兹大学。当然,这些经历都是她和夏枫在运营京华拾光社时获得的,男孩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帮她整理申请材料,还厚着脸皮请系里的老教授为她写了推荐信。一切准备妥当,钟芩也收拾好行李,准备从北京出发,先去深圳和父母告别,再飞往大洋彼岸的希思罗机场。
这天,正好是保研结果公布的日子。夏枫顺利拿到了母校的待录取通知,却也同时收到了璃州大学的入学邀请。相较于实力雄厚的蓟潭大学,坐落于西部群山之间的璃州大学则显得逊色不少。夏枫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去参加璃州大学的保研面试,也许只是为了看看朝思暮想的妹妹,也许,是想给困兽犹斗的自己留一条不那么狼狈的退路。
还有几个小时就到接受待录取的截止时间了。在做出抉择前,夏枫还想为自己残存的青春做些什么,尽管它已在书山题海的跋涉中凋零殆尽,纵然这座灯火酒绿的都市不曾施舍它半点的繁华。
帮钟芩拖着行李穿过候机大厅,夏枫尽力控制着步伐的节奏。大兴机场的拱顶像交响曲一般在头顶恢宏演奏,而穿梭其间的旅人则化作繁弦急管的音律,和机场广播一起组成了京城门户的盛大交响。
而钟芩,无疑是这场交响曲中最为灵越的音符。挎着帆布包的她就像春游时嬉闹的孩童般,用小碎步跃动起鸟鸣啁啾的华尔兹;夏枫则拎着大小行囊紧随其后,褪色的格子衫与发白的牛仔裤让他像晚风一般黯淡,男孩似乎随时都会弥散在机场外苍茫的夜色中。
马上就要到安检口了。钟芩背着手,以跳房子的步伐蹦跶几步,转身面向夏枫:
“到这里就可以啦!谢谢你来送我,学~长~!”
她含着笑,一如既往,春风满面。
“师妹。”
夏枫把行李缓缓推到她的面前,却没有松手,
“不,小芩,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