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梦断黄昏时
和夏央结束通话，夏枫起身来到礼品店，为妹妹精心选购了几盒机场主题的明信片。
离地铁专线发车还有一些时间，他来到离安检通道最近的候机区静心等候，寻思着联系好导师后要不要在海淀黄庄找份家教工作。男孩思索得出了神，都没有注意到一个短裙纷扬的倩影拉着行李箱，和他背靠背坐在了一起。
“喂，是童童吗？我没到深圳呢，飞机延误了，南航的贵宾休息室还没开门，我就只好先在值机区休息一下啦。”
软糯的声线如糖砂般娇柔流淌，夏枫竖起耳朵，只觉全身寒毛炸立。
“陪我说说话嘛，悄悄告诉你，我刚才被人表白了哦！”
“害，我当是啥稀奇事呢！你又不是第一次被人表白了，追你的男生要是排成队，得从蓟大东门一直挤到三里屯儿去。”
对面听筒中传来慵散的女声，男孩屏住鼻息，大厅中的背景噪音如褪色的照片般剥离殆尽。
“可这次是那个人向我表白了欸，我好像跟你提过他的。”
“懂了，是那个经常替你干苦力的家伙。怎么，你答应他了？”
“别闹了，童童，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吧～！”
女孩漫不经心地嬉笑着，夏枫的胸口犹如挨上了一记狠狠的重拳。他瞪大眼，微颤的手脚浸没在冰水中，开始缓慢失温。不待男孩继续思索，对面座位又传来那熟悉而又甜润的声线：
“我跟你说，现在有的男生真的是自信过头了。明明什么都没有，明明只是个穷乡僻壤来的做题家，明明连一件像样的晚礼服都穿不起，还想着来追求人家女孩子，唉，好头疼。”
“不过，依你的性子，你就算拒绝他，大概也不会当面说出那么无情的话吧？”
“果然还是童童最懂我！要是直接拒绝的话，我以后在英国不就少了一个倾诉的对象了么？我就跟他说，自己没谈过男朋友，也不能想象跨国异地恋的样子，只好请他在北京等着我回国。于是呢，他就老老实实地相信了！你瞧，这样他以后为我干活儿时还不得更加卖力？反正男孩子追女孩子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嘛，追不追得上那就另当别论咯。”
以玩笑般的口吻在电话中絮聒着，她掩着嘴，在座位上笑弯了腰，却不曾想到自己吐露的每一个字都化作淬毒的利刃，将夏枫的心刺扎得千疮百孔。
“芩妹啊，你还真是会哄小男生呢。自打咱俩高中同班起，你就在不停地换男友，速度之快，跟在三九天的后海上溜冰似的。而且，你回不回国都还不一定，我可是听说钟叔叔早就在给你们全家准备绿卡了。”
电话里的女声压低了嗓音，似乎也不想让周围的人听到这一切，
“我说，你就真的没对他动过心么？要是没有那小哥，你的京华拾光社根本就创立不起来。要知道，你能够申请到利兹大学，全靠这个十佳社团给你撑场子。据我中文系的闺蜜讲，那家伙一直都很在乎你呢。你在述职时要挨的骂，你在招新时要受的气，你在组织活动时要冒的风雨，你在拉赞助时要受的非议，都是他一直给你顶在前头。男生们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女孩子好，这点想必你是最清楚的吧？”
“可是，我在拾光社里也陪了他这么长的时间，我的一部分青春也搭在里面了呀！”
与通话对象相反，女孩稍稍提高了音量，绵软的声线却似饱蘸了烟雨的柳岸，饱蘸幽怨，
“要不是我，那个人在大学里可能连和其他女孩子独处的机会都不会有吧。喜欢我的人又不止他一个，要不是看着他成绩好点，会按几下快门，我们两个只会形同陌路… …但不管怎样，创办社团这步棋是走对了，虽然过程是复杂了点，能够让我拿到offer，一切都是值得的。”
钟芩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散作疾飞的箭矢，夏枫的心底沸腾起血肉模糊的灼痛。可那并不是因为自己被回绝的心意，他本就是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向钟芩表露心声的，可如今，师妹的话却无情地撕开了他猩红渗血的心肌，将那冒着热气的肌腱一丝一缕，尽数挑断。
身后传来一阵阵轻微的撕裂声，钟芩好像在撕着什么东西。犹豫再三，他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眼角余光瞟到的景象更如荆条挥打，将男孩本就鲜血淋漓的内心鞭笞得皮开肉绽——钟芩将他赠予的那本相册摊在腿上，抽出男孩精心拍摄的相片，一手握着手机喜笑颜开，一手扯着相纸将之轻轻撕碎，仿佛是闲聊之余的某种消遣。
双手在裤缝边紧收成拳，夏枫咬着牙，太阳穴似烙铁般炙烤着，火辣灼人。几次想要从座位上瞋目而起，他踯躅着，用尽全力按捺住躁动不已的内心。宣泄情绪只会让事态失控，现在的男孩，只想亲耳听听钟芩内心最真挚的声音。
“真不愧是你啊，看上去像只小兔子似的人畜无害，现实起来连我都怕得要命。不过说真的，你大学以来的恋爱都不怎么顺利吧，你的前任们一个个都聪明跟人精一样。现在难得有一个男孩子对你这样掏心掏肺，你就不再考虑考虑？也许，那个男孩是老天爷派来治愈你的呢？”
“还是请老天爷派一个天使女孩来拯救我的学长吧，那份福气，我可受不了。”
钟芩顿了顿，声音中的软糯剥离殆尽，只剩冰冷的话锋剜在夏枫的耳中，
“我不希望和男朋友一起逛街时，他会连一张百夫长的黑金卡都掏不出来。”
指甲在相纸上用力抠划，她将照片中自己手握的花灯刮成雪粒，任其纷纷扬扬，撒落膝间。而这盏灯正是两人元宵节去古北水镇采风时，夏枫为她买的。
“我不希望带男朋友去胡同里参加聚会时，他会因一口塑料普通话而被朋友们嘲笑。”
扫视过鼓楼前的合影，钟芩捏住照片的两边，轻轻一撕，裂缝如蛇信子般幽咽蜿蜒，并肩微笑的两人从此便如落叶般飘零风中，天各一方。
“我更不希望和男朋友一起去普罗旺斯时，他会因为打不出银行流水被多次拒签。”
拈起相册最后那张星火璀璨的相片，女孩凝望着银河下盛装而舞的自己，犹豫片刻，把它揉成手心里一颗死寂的灰星。
“夏枫，他根本不配做我的男友。早晚有一天，他会明白那些所谓的表白有多么愚蠢。”
氤氲的光影、过往的云烟、离别的笙歌，还有梦中的倩影，在此刻间跌碎成无数破片的飞舞，夏枫攥紧拳头，牙齿在唇角中凿刻出深深的血印。
“够了！！！”
思绪决堤的刹那，悲愤如洪流喷薄而出；男孩一步跨到钟芩的面前，瞳孔周围的血丝早已如烈焰般急剧灼烧，
“你说得没错，师妹… …到底，是我太愚蠢了… …”
“学长？！”
满目流光散作星河陨落的愕然，钟芩惊悸抬头，下意识地将手机藏进衣兜。
“芩妹，你怎么了？快说话——”
——她挂断了电话。
“学长，你、你还没回学校啊… …”
面对男孩火海翻涌的目光，钟芩揪住衣领，慌乱望向一边，膝上的相册却滑落在地，花花绿绿的碎屑散作满地的残烬。她以为夏枫会像火山般宣泄怒火，男孩却抿紧嘴唇，蹲下身埋头收拾起一片狼籍的相册，面如死灰。
“愚蠢到竟然会被你天真无邪的外表迷惑了心智，乃至白白浪费了自己这一年来的心血和感情。”
没有理会女孩的话语，夏枫收集好所有的碎片，把相册抱在胸前，缓缓起身，
“我并非为了接近你，或者说是追求你，才选择和你一起创建社团。还记得你向我畅谈理想的那个夜晚吗？在蓟大东门，在枫糖小镇里，在蓓儿小姐的见证下，你向我倾诉了心声… …你想拯救老城的记忆，你想用银盐定格那些美好的瞬间，你想用照片去讲述那些童年的幸福与温馨… …我被你的想法深深打动，才决定和你一起共赴这些美好… …”
他凝望着女孩躲躲闪闪的目光，曾经的深情泛润起月色潮涌的冷光，冰寒透心。
“可现在，你亲手撕碎了它们，不留丝毫的余地。”
“学长，你听我解释呀… …
双膝紧紧并拢在一起，钟芩试探着望向男孩，白皙的面容蒸腾起滚烫的红晕。
“不用解释了。对你而言，京华拾光社也好，夏枫也罢，都不过是你拾级而上的石梯而已。但你知道我的初心么？这个社团，我在它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希望，不仅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你所描绘的那些斑斓梦想！”
用尽全力让相册陷入怀抱，夏枫压抑着嗓音中喑哑的嘶吼，声声泣血。
“我以前喜欢你，喜欢的是那个为了理想竭尽全力的你，是那个愿意用善意去拥抱世界的你，更是那个曾经在漫天星河下遗世独立的你…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钟芩，只不过是个纸醉金迷而又自视甚高的皮囊罢了，根本配不上我的心意！”
“学长，你这样说，实在是… …太过分了… …我真的，很难过！”
用手背垫了垫眼角，钟芩也急得坐直身子，双手在领口间打绞成结，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你总是那么敏感，我和你说话时都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生怕伤害到你。不管怎么说，学长，你来蓟大也这么久了，也得改改璃州人的小家子气了呀！我们以后可是要一起在北京生活的呢！”
“别对我的家乡妄加点评。璃州的山水养育了我，我从一开始，就没想到要在北京扎下根来。我也不会粉饰自己的出身，没错，夏枫就是一个出生在西南底层家庭的孩子，亲生父母还早早离了异。自我上大学起，被判养我的父亲再没有给过我一分一厘，我到现在都背着沉重的助学贷款，每个月还要给正在读高中的妹妹挣生活费。我从璃州一步步考到蓟大，每一步都浸透了挣扎的血泪。”
尽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夏枫凝视着钟芩，眼眸中涤荡着朦胧的月影，
“我也知道你来自怎样的家庭。你平常里用的那些化妆品，你给社团购置的那些顶级摄影器材，还有你每个周不带重样的探店朋友圈，都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生活…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必须要在你面前卑躬屈膝，尽管我曾喜欢你，我也绝不会抛弃自己的尊严去讨好你。我今天送你，乃至向你告白，只是想告诉你，这世上曾有一个男孩如此深切地在乎着你，这种在乎无关金钱与地位，仅仅是因为我们两个曾为了同一个理想而共同努力。”
到底是弥留的记忆哽咽在了喉头，夏枫顿了顿，移开目光，望向机场跑道星火闪烁的尽头：
“现在，我要收回刚才的告白。这段感情已经死去。我再也不会为了一个女孩子而举起手中的相机，我会永远忘了你，连带着京华拾光社的时光，蓟潭大学也会永远忘记我这个碌碌无为的小辈。我的京华一梦，结束了… …”
“学长，对不起… …”
男孩突如其来的倾述犹如暴雨倾盆，钟芩的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不知为何，竟然有一颗泪珠绽放在了她的眼角，沿着颤动的脸颊无声滑落。
“别叫我学长了。”
夏枫转过身，像沉默的石碑一样，背对起她，
“因为今后，我的身边将不再有师妹的陪伴。”
十指在身后收缩成心肌紧簇的一团，男孩长叹口气，向前缓缓迈开脚步：
“就此别过吧，小芩——愿你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