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别了，北京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初夏，夜晚总是那样深情款款，像少女入眠时安然的垂眸。也许是毕业季的缘故，蓟潭大学东门美食街的店铺比往常营业得更晚，一扇扇烟火氤氲的橱窗，一次次推杯换盏的碰撞，一张张面红耳赤的年轻脸庞，共同交织成各奔东西的青春骊歌。直到凌晨时分，人群如逝水般流向四方，这些店铺才目送着学子们步履蹒跚的醉影，渐次入睡——除了枫糖小镇。
往日里，这家咖啡馆总是街道上最早打烊的店铺，可今天，它的木格窗里依然酝酿着醇香如饴的鹅黄，在京城坠入梦乡的时候，慰藉着无家可归的灵魂。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凝重的嗓音一如冰泉幽咽，夏枫和为他饯行的朋友们碰完杯，一字一句，咀嚼完北岛的这首《波兰来客》。
“夏师兄，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吗？璃州大学虽然也很不错，但和蓟大比起来，那可是211和985的差距啊！”
起身为夏枫添上柠檬薄荷茶，萧桐揉了揉有些凌乱的头发，面露愁容。双手紧握冰凉透心的玻璃杯，夏枫抬头望着忧心忡忡的小学弟，对他温和一笑：
“谢谢你，小萧。接受璃大录取已经是上学期的事了。现在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璃大文学院的调档函也早就寄到了这里。今天，我通过了中文系的毕业答辩… …我和蓟大、和北京的缘分，只能… …到此为止。”
一年前，夏枫在社团联合会上结识了这位物理系的青葱学弟。彼时的萧桐，刚刚接手蓟大的胶片同好会，正苦于面对社团无人经营的困境。夏枫便在忙碌之余，积极帮助了他。不知为何，夏枫对这个毛头小伙子很是欣赏，也许是在萧桐身上看到了曾经奋不顾身的自己；也许是在萧桐的眼中领略到了他曾经拥有的少年意气；更也许，是因为他在萧桐略带青涩的笑容中，窥见到了那些永远无法企及的幸福。
现在的萧桐，早已不复当年那般失魂落魄。这个踏实勤勉的小学弟在大三就拿到了中科院的预推免资格，还和枫糖小镇的咖啡师——兰蓓儿小姐相恋已久。在蓟大东门的银杏大道上，夏枫时常看见萧桐骑着单车，载上银发翠眸的糖果少女一路播撒甜蜜。蓓儿小姐总喜欢搂着萧桐的后背，晃着两只脚丫，像小精灵一样欢声歌唱；而萧桐则有意放缓了蹬行的速度，腾出一只手来握住少女雪嫩的手腕。
放弃蓟大的待录取资格后，夏枫行走在校园，总会有意避开这条银杏大道。青春如霜叶般凋零殆尽，他不想让两人一路欢歌的蓬勃沾染上自己沉沉的暮气。
“果然，还是因为她的原因吗？”
搬着电脑挤到夏枫身边，萧桐拍了拍夏枫的肩膀，神采奕奕，
“京华拾光社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社团，比我的胶片同好会不知厉害到哪里去了。你给蓟大留下了一笔意义非凡的财富，你为它付出的努力和心血，我们这些后辈都是看在眼里的。”
“或许吧。”
目光落到手中的薄荷茶上，夏枫的目光摇曳在破碎的冰块上，浮沉不定，
“对不起，师弟，我的内心，其实并不如你们想象中的那般强大。曾经我也像你一样，试图挣脱出身和物质的桎梏，只凭手中的一切去追求梦想，去拥抱幸福… …可是，到头来我却一败涂地。是啊，现实的引力实在是太过沉重，那些关于理想的故事，那些关于真情的诉说，最终都会被拖拽回地面，粉身碎骨。”
“别这样，夏枫师兄。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家庭和出身，但至少，我们不应该辜负生命中的那些美好。”
轻轻合上手中的《枕草子》，夏楠语把书抱在胸前，乌黑秀发一如绢纱浣溪，
“不管是关乎风月，还是关乎山海；关于相拥，抑或关于泪吻。”
对于这位比自己小一级的同门师妹，夏枫向来也是照顾有加。都说蓟大中文系从来不缺才女，可像夏楠语这般，行是洛神凌波舞，颦若芙蓉泣玉露，笔如文涛卷沧海的女孩依然惹得众人注目频频。不过，只有夏枫、萧桐、还有蓓儿小姐知道，这位纤尘不染的冰雪女孩究竟经历了怎样痛苦的过往和挣扎，才回到蓟大，和朋友们继续携手同行。
“到底是咱们中文系的高材生，我从你的话里听出了海子的味道，楠语师妹。”
略带苦涩地扬起嘴角，夏枫的视线落到封面的清少纳言上，犹若雨落芭蕉，
“可惜，诗人们的结局都不太好啊。愚钝如我，大概也只能在为稻粱谋的路上，孤苦伶仃消磨终生罢。”
“曾经已是必然，将来皆为偶然。夏枫师兄，我由衷地相信着，你这样胸怀赤子之心的人，一定会在春暖花开的回眸处，邂逅真正的幸福。”
曾经结满冰霜的眼眸在此刻间澈如晴空，夏楠语掬着清风拂荡的鬓角，浅笑微漾，
“对了，夏枫师兄到了璃州大学，也是读民间文学专业吗？”
“是的，中文专业的二级学科就这么几个。也许，跟着那些传唱千年的史诗与神话一起故去，才是我的最终归宿。”
师妹的宽慰让夏枫心里放晴不少，他后仰着身子，任自己深陷在蚕茧般的咖啡座里，
“我的家乡璃州市，以前是巴国的故土。长江两岸的祭祀仪式和古老传说就像巫山云雨一般千回百转，引人入胜。如果可以，我想在读研三年多做一些田野调查，去那些神秘的部落看一看他们的祓魔仪式，看一看巴山楚水的角落里，是否还留存有《九歌》中说的那些巫女之舞。这样，我便能为这个世界，多保留一些田园时代的记忆。”
“我说呀，你们中文系的孩子可真是天真又浪漫，要是大家伙都像你这样，这世间就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纷争了。”
说话间，枫糖小镇的女店主林霏小姐涮洗完吧台里的摩卡壶，摇着杯起泡酒挤进卡座，
“不过，小伙子，你学的这个专业挺冷门的吧。现在的年轻人为了当程序员和精算师，一个二个挤得头破血流。你读这个研究生专业，三年以后怕是要坐冷板凳啊。到时你买房子、结婚还有养孩子这些开支怎么办？”
“多谢了，林霏姐。”
夏枫连忙起身，为即将落座的女店主收拾好桌面，
“不过，既然是自己选择的道路，那就奋不顾身地走下去吧。四年前，我放弃蓟大的金融专业转而把中文作为第一志愿时，就已经做好了投身书海的准备。我也不奢望能够凭的所学所知安家立业了，只要以后我能把夏央供到工作，能在璃州养活自己，就已足矣。至于其它，我别无奢求。”
他知道林霏是在发出善意地提醒。在蓟大求学的这段时间里，囊中羞涩的男孩没少受这位女店主的照顾：林霏知道他舍不得花钱去通宵自习室写论文，在北京寒冷的冬季特意为他把营业时间延长到后半夜；发觉男孩消瘦得厉害时，她会安排蓓儿小姐给夏枫的咖啡托盘里装上好几块新鲜出炉的培根三明治；得知夏枫正为新创办的社团缺乏活动场地而发愁时，女店主又主动找到男孩，提出要和京华拾光社合作举行摄影讲座，由枫糖小镇提供场地，而她也只是象征性地给社员们派发了几张新品咖啡的宣传单。
林霏的好意犹如三月酥雨，滋润着夏枫久旱的心田。要强的本性却又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男孩便在每次离店前，背着林霏把店里打扫干净。他也会在蓓儿小姐外出约会的空当，帮林霏招呼客人，为他们端茶送水。每次有奖学金到账，他都会去采买一些玩偶和书籍，再把它们悄悄摆到店里。
夏枫很感激林霏，感激枫糖小镇的朋友们。作为一个离异家庭的孩子，他童年的底色是父母的争吵和同窗的嘲笑；他的少年充斥着父亲酗酒后的咒骂与呕吐；他的青年则浸透了通宵学习后的昏沉与疲惫。也许，除了夏央，只有这些朋友让他感受到了被人在乎的滋味。
“小枫哥哥真的要走了吗？蓓儿、蓓儿还没做好说再见的准备呀！”
思索间，一直在店里忙活的兰蓓儿在短围裙上擦着手，嘟嘟嚷嚷，挪到萧桐旁边，
“小枫哥哥的口味，人家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喔！焦糖玛奇朵不要加太多奶沫… …美式咖啡要加双倍的浓缩原浆… …摩卡拉花要有山有水… …小枫哥哥你留下来好不好？蓓儿还想和阿桐一起，听你讲铸钟娘娘的故事，听你给我们说山神大哥带着人们打魔王大坏蛋的传说！要是你答应了，蓓儿就请你吃甜甜圈，绝对会让小枫哥哥每天都吃到饱的说～！”
搂紧萧桐的手臂，银发翠眸的少女咂巴着小嘴，泪眼汪汪地望着夏枫。
“蓓儿！别让夏师兄为难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