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梦斑斓
世界在冰点中沸腾，时光在烈火中熄灭。
夏枫前行在天地寂灭的永夜中，万千星辰在他的头顶急剧坠落，阴冷的天河似瀑布般倒悬苍穹；脚下的灰烬绵延成浩瀚无垠的沼泽，像索命的亡魂般，拖拽着男孩踽踽独行的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亦不知晓该往哪里跋涉。冰锥从四面八方扎入他的皮肤，撕开男孩颤栗抽搐的肌腱，将亘古的苦寒一点一滴，刻入他的骨髓。风雪的铁蹄一遍又一遍地蹂躏着这片晦暗冷寂的世界，夏枫裹紧身上的单衣，几近消散的意识在朔风中飘摇着，不绝如缕。
纵然思绪已如风中残烛般明灭忽现，夏枫依然在凭着本能蹒跚前行；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回荡着一个缥缈的声音，仿佛世外净土传来的天启神谕：
必须去找她… …那个人在等着我… …
可她是谁？我… …为什么要去找她？
理智的叩问淹没在暴雪的呼号中。男孩一脚深一脚浅地迈着步，抬起疲惫的眼眸环视四周… …
这些建筑，好熟悉… …是江岸边的高楼大厦… …还有山水间的小巷人家… …还有滨江的路灯，吊脚楼边的石梯… …
但是为什么，它们都如此残破… …像被业火灼烧过一样… …那些左右横斜的高楼… …那些塌陷在江中的桥墩，好像一座座灰白的墓碑… …
男孩眯起眼，努力回忆着记忆中的家乡。可他的脑海却坠入到白雾的深渊中，愈是拼命思考，便愈是深陷混沌。不过，他还是努力看清了废墟下一团团朦胧浮动的荧光，那是一朵朵微弱燃烧的篝火，聚集在篝火边的人们衣衫褴褛，面如死灰。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他们拥成一团，尽可能地靠近篝火，在铺天盖地的严寒中寻求着温暖的庇护。
必须去找她… …只有那个人，才救得了大家… …
若即若离的声音再次回荡耳畔，夏枫抬起头，却在心悸的一瞬，感觉到了大地的震颤。只见远方，在那永远不会出现朝阳的地平线上，吞天噬月的烈焰如同海啸一般，向他站立的地方迅猛袭来。废墟下的人们开始面朝火海匍匐祈祷，犹如虔诚的信徒，却亦如殉道的遗民… …
快跑… …来不及了… …会死在这里的… …
做点什么，夏枫… …可我能做什么？！只有她能做到，但愿她能做到，就算她能做到！
“…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
清越如泉的吟唱声就这样柔软地流入心中，夏枫瞪大眼，只见天河倒流的一刹，雪白色的少女似星尘落凡，如银月流光，降临到他的面前，素裙广袖抛洒成锦瑟弦鸣的悠扬，而那银白如霜的雪发，亦曾将男孩眼中的朦胧，绽成泪花。
少女在天地间遗世独舞，晶莹的雪花在水袖的流转间凝结成冰，生长成一座透明的堤坝。汹涌的火海被阻挡在废墟之前，少女柔软地歌唱着，伴随着舞步的翩跹，顾盼生辉，亦颦亦笑。她的眼睛开满了三月繁樱的桃红，她的眼角点染着天籁之吻般的泪痣，她的腰肢流转着普渡春风的玉箫声，她的银发里，雪藏着的羞涩依偎的狐耳… …含睇宜笑，慕子窈窕。
夏枫睁大眼，想要努力地看清少女的花容。他从未见过这般纤尘不染的女子，纯净得，就像九天悬泉滴落在瑶池中的清润。可他的心里却感到一分莫名的熟悉，仿佛他与她，早已在前世之中就已有命定的孽缘。
你是谁？告诉我… …你的名字… …
少女只是凝望着她，枫红如秋的眼眸倒映着男孩错愕涕零的面容，亦是深情，亦是悲悯。夏枫开始不顾一切地奔向她，但很快，少女的身体弥散出无数纷舞的流萤，她的身体开始透明起来… …
“别忘了我… …”
终于嗫嚅着开口，少女在胸前抱紧双手，那双开满了千重绯樱的眼眸，在笑意荡漾的缠绵中，淋漓落泪。
等等，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我还没来得及，向你好好道别！！
“请… …忘了我… …”
最后一滴泪水在焦土上盛放成莲，少女含着笑，像纷飞的蒲公英一样消融殆尽。夏枫泪流满面地扑到在她曾经伫立的地方，冰墙崩裂，烈火滚滚向前，他跌入火海中万劫不复的深渊… …
… …
“… …不要丢下我！！”
猛然号叫出声，夏枫一个激灵，从茶水间的行军床上滚落到地。
“喂，夏枫，搞什么名堂，客人都被你吓跑了！”
同事半是埋怨地打开房门，初秋的阳光穿过便利店两边整齐的货架，明晃晃地映入男孩的眼眸，夏枫遮住眼睛，只觉大脑似灌了铁铅一般坠沉不已。店员制服冷冰冰地黏在后背，他起身一看，才发现自己在睡梦中流出的冷汗，早已浸透衣服，在深褐色的行军床上染出半个人形。
“抱歉，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
揉着惺忪的睡眼，他挣扎着站立起来，小腿却似泄了气的皮球；男孩踉跄着失去平衡，一头撞向桌角——还好同事及时拽住了他的手臂，将夏枫扶坐回床上。
“兄弟伙，别仗着自己年轻就玩了命地加班啊！你看，身体出问题了吧？休息一下，等会儿去洗把脸，瞧你梦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没准心理也出问题了。”
“等等，我… …哭了？”
难以置信地掏出手机，夏枫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手机自拍。在裂纹丛生的屏幕上，他看见了泪流满面的自己。
怔怔地望着屏幕里那张涕泗横流的面容，男孩睁圆眼，恍若隔世。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即便是法庭上和夏央分别的那个傍晚，诚然是被酩酊的父亲殴打得遍体鳞伤的那个雨夜，纵使是黯然拒绝蓟大录取的那个凌晨，他都没有落过一滴泪珠。可现在，要强如他，却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境，为一个虚无缥缈的身影，泫然泣下。
“没事吧，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啊？”
同事蹲下身，关切地拍拍夏枫的肩膀，他却凝视着落到掌心里的泪花，痴语呢喃：
“那个女孩，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
猛然间哆嗦一下，夏枫捂紧脑袋，头疼欲裂。可很快，疼痛似潮水般无声退去；他瘫靠在背枕上，嘴里大口喘息着，汗流如注。
“果然是累坏了身子。唉，算咯，你先歇着，今天早上我帮你收银吧，反正都是你的最后半天班了，店长刚刚打来电话说，已经把这半个月的工钱打到了你的卡上。小老弟，你解放啦！赶紧收拾东西去读你的大学！”
低声谢过同事的好心，夏枫勉强坐起身子。他愣愣地看着茶水间上被自己勾画得满满当当的员工考勤表，如梦初醒。
男孩回到璃州已有两月的时间。在周围同学都在忙着毕业旅行的暑假里，夏枫在家乡找了好几份家教兼职，还把晚上的时间利用起来，在24小时便利店上起了夜班。他如此卖命地打工，当然是为了夏央：眼下小妹刚刚升入高三，夏枫帮她把出租屋换成了学校附近的学区房；夏央的学习花销和生活费用也都是夏枫全额负担；男孩还给小妹买了好几件靓丽的少女衣裙，为的就是让她能够在北关中学那群养尊处优的同学面前直起胸膛。
现在，暑假已过，今天是璃州大学研究生新生报到的日子。虽然夏央早就吵闹着要陪他一起去学校，但夏枫却并不打算叫上她。璃州的中小学已经开学两个礼拜了，北关中学的高三又恰逢月考，他不想打搅正在全力应考的小妹。
更何况，他是以失败者的身份，逃回家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