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此时望不相闻
行李箱行将散架的呻吟声中走出大门,夏枫望着这家庇护了自己半个多月的便利店,微微出叹气。这时,和他搭档已久的同事追出店门,将一块散装的月饼塞到他的手里:
“好好读书啊,兄弟,这活儿真他妈不是人干的!今天不正好过节么?我买了点月饼,你先尝着,别再这样累死累活地折腾自己了!”
炽热的暖流如温泉般涌过心扉,夏枫愣愣地抬头,鼻根似醋蒸般酸楚不已。
对了,今天是中秋啊。从来都没有人向他提起过这个节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觉得北京的圆月冰凉刺骨,像广寒宫中封冻的思念,倾倒在男孩颤栗不止的心跳上。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没有节日的人生,可在接过同事的月饼时,男孩的眼角还是忍不住地抽搐着,湿意朦胧。
他从书包里取出了一叶蚀刻有蓟大校徽的书签,将之回赠给朝夕相处的同事。男孩曾在换班的时候,看到这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人在茶水间捧读书刊。也许他也曾是一位求知若渴的年轻学子,也许他也曾肩负全家的期盼在象牙塔上奋力攀登,直到命运的疾风将他漫不经心地扫进塔下的累累白骨中,再在他的员工卡上,轻描淡写地戳上“高中肄业”的标签。
做题家的战争无休无止,夏枫站在赤地千里的焦土上,只觉自己的双手,亦曾沾染过他的鲜血。
轻轨列车如梭镖般在山麓的水泥森林中轻盈滑跃,阳光漫过山坡上鳞次栉比的建筑,将车厢浸润在鎏金色的海洋中。伫立在临江的车窗前,夏枫的身体随着行李箱浮沉摇摆。他感觉自己已然化身成逆流的剑鱼,在光与影的泅渡中劈波斩浪,直至羽化成风。山城高低错落的地形像一双温软的手,托举着列车在浪尖与谷底的跃动中连绵起伏;男孩的眼睛被一座又一座的跨江大桥撩拨着,曾在北方风沙中销蚀得无比粗粝的目光揉碎在江波的絮语中,褪尽铅华,尽是柔骨。
璃州就这样拥抱着远游归来的赤子,故乡山河无恙,便胜千言万语。
“下一站,璃州大学东门。”
列车跃过金鳞攒动的江面,奔向有如虬龙伏卧的城南山脉。郁郁苍苍的森林从山麓驰骋而来,稀释开车窗外斑驳闪烁的人造铁灰;枝繁叶绿的骑兵在车厢边呼啸穿梭,将长江对岸的高楼华宇淹没在翡翠色的瀑布中,夏枫知道,该下车了。
作为故乡为数不多的重点高校,璃州大学以其宽厚仁慈的胸怀承载了无数西部学子鱼跃龙门的期望。这座综合性的高等学府坐落于璃州的南部山脉上,和繁华的市中心隔江相望。得益于南山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璃大的校园就像森林公园一样清新旖旎,登上学校高处便可俯瞰璃州山环水绕的城市风光。所以,每日来学校里流连观光的游人总是络绎不绝,璃大也曾几次荣登《Lonely Planet》的十大璃州必游景点。
坐着校园电瓶车穿行在鸟鸣啼啭的林间小路,夏枫抱紧怀中的相机包,几次想要取出相机取景,却都只能郁郁作罢。纵然拍摄再多再美的照片,又有什么用处?男孩竭尽全力想要留住的美好早就随风而去,现在的他迷失在镜头焦外斑斓迷幻的光斑中,已然失去了举起相机的意义。
夏枫特意提前了几天来到学校,为的就是避开报到当天熙熙攘攘的人群。空荡荡的电瓶车载着他爬坡上坎,好心的师傅将男孩一直拉到了研究生公寓“曦园”的楼下,还帮他把行李箱拎上了四楼的房间。或许是因为本地生源居多的缘故,这座红砖青瓦的苏式小楼并不见有其他身影,画眉鸟就这样随心所欲地从山顶飞落到公寓的阳台上,啄啄盥洗池锈迹斑驳的水龙头,再用爪子挠了挠落满灰尘的瓷砖。夏枫把行李堆到房间里,取出手机给夏央发送了一条短信:
“小央,中秋快乐!这段时间辛苦了,今天晚自习请个假吧,我带你去山城巷吃串串赏月去。等会我就去学校接你。”
“爱你的,老哥。”
发完信息,夏枫的目光停留在手机桌面的合照上,久久不愿离开。照片上,扎着两根牛角小短辫的机灵小妹像牛皮糖一样黏在身边,抱紧他的腰俏皮嬉笑;而他则背着夏央的书包,手里拎着才为她买的琉璃花灯,亦曾目露微笑;两人背后的千厮门大桥在橙红的江面上横亘星海,熠熠生辉。那是他几年前带小妹去元宵节的灯市上游玩时留下的照片,每当月上柳梢,抑或华灯初上,这张照片总能为他带来晚风般的温柔慰藉。
思索间,他收到了夏央的回信:
“哥!你今天终于忙完啦?话说这几天学校月考难得上了天,人家都被烤糊了,呜… …今天晚自习老师要讲考试卷子,我这个学渣还是先好好上课吧!对了,给你安利一个地方:马鞍山社区公园。老哥你不如趁着今晚去逛一下,听说在月圆之夜更容易在上面遇到仙女哦!”
“求老哥抱抱的,小妹。”
果然,又要一个人过节了。
反复咀嚼起小妹文不加点的回复,夏枫扶着前额,眉头微皱。长长叹出口气,他在《City of Stars》中醇厚男音的陪伴下,独自收拾起房间:
City of stars,(星光之城啊)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你是否只愿为我闪耀——)
City of stars,(星光之城啊)
There's so much that I can't see(世间有太多不可明了)
Who knows?(谁又能明了)
… …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
敷设床铺的手指抽搐一下,夏枫猛地抬头,指尖绽放出一瓣晶莹的滚烫。
我在害怕孤独么… …
我只是在… …本能地害怕做梦… …
… …
料理完一切,夏枫收拾好相机镜头,再次坐上了电瓶车。
他出门并非为了拍照,尽管璃州的山光与水色中让男孩一次次把手搭在了相机包的拉链上。他要找一个二手商,把从蓟大带回来的所有记忆,都埋葬在那个血迹斑驳的黄昏。
因为,每当他想要按下快门时,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依旧是栗发女孩缱绻的笑涡。
夏枫利用下午的时间走遍了璃州的电子市场,二手商们给出的回收价低得可怜。一位上年纪的器材贩子拍打着他的肩膀,直言相劝:
“小伙子,你这机器有些年头了,怕是不好出手啊。单反嘛,就像陪你过了大半辈子的老朋友一样,也许迟钝了很多,不如现在这些微单小年轻那般满是噱头了,但关键时刻,他一定是你身边最可靠的挚友。”
直到数码市场打烊,他依然没有卖掉相机。肩负着沉甸甸的帆布包,夏枫独自行走在华灯初上的闹市中,耳边传来一阵阵流光溢彩的嬉闹声。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女流连在璃州灯火酒绿的霓虹招牌下,夏枫只是垂着头,努力将自己埋进人群的阴影中。
像斩断缆绳的扁舟一样,男孩在街头失魂游走。头顶的圆月攀上大厦氙灯闪烁的顶端,他已经不敢抬头,唯恐冰凉的月色再次灼伤自己的眼。
不知觉中,他来到一个小巷的入口。作为一座山地城市,璃州的闹市区有很多这样的小巷,它们大多是爬坡上坎的街坊里弄,隐藏在高楼大厦的流彩下,被一盏昏昏欲睡的鹅黄灯泡掩住门扉。倘若你有兴趣接受它们的邀请,沿着其中的羊肠石梯拾级而上,便可在须臾间遁入平凡人家的市井:依山而建的筒子楼、长满涂鸦的小黑板、墨色流淌的湿青苔,以及摇摇欲坠的吊脚楼,都在高楼林立的犄角处,默默述说着璃州烟火氤氲的过往。
小巷口上的标牌已经斑驳褪色,像老人爬满皱纹的眼角。夏枫眯着眼,认出了标牌上的名字:
“马鞍山社区公园”。
低头看看手机,现在差不多到末班车收班的时间了。夏枫犹豫着,还是决定踏上归程。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缥缈的歌唱声如同隔世的箜篌,从小巷中依稀传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是女孩子的声线。夏枫瞪大眼,只觉这歌声从落樱缤纷的江面上清澈拂来,将他的心弦一根一丝,柔婉拨弄。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流淌千年的月色在此刻间羽化成歌,夏枫抬起头,珠圆玉润的流光滴入他的眼中,如泪,如蕾;如泣,如祈。
深深屏住一口鼻息,夏枫攥紧相机包的背带,毅然扎入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