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愿逐月华流照君
沿着沾满秋露的青石台阶缓步攀登,夏枫握住相机的背带,胸腔中溅落起惴惴的心跳。
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砖瓦小巷,狭窄的台阶就像钢琴高音部渐次升调的独奏,在男孩的目光中敲击出泉鸣叮咚的回响。小巷两边交替悬挂着红黄两色的灯笼,朦胧的晕光将他的身影融化在一片鹅黄的摇曳中,如同傍晚时分荡漾在桨声灯影里的渔家烟火。石道边还有小路蜿蜒进覆满爬山虎的红砖居民楼,而栅栏门边鼾声正浓的空藤椅,无疑在静候着那些永远不会归来的嬉笑身影。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少女的歌声仍在空灵回荡,从小巷尽头的山顶一路飘扬到男孩的心底。夏枫的手不自觉地拉开背包,将相机肩带缠绕到手上。
中秋之夜,有一个女孩在灰暗幽深的山城小巷里唱起了《春江花月夜》,夏枫的脑海里浮现出无数民间故事的开头。不知为何,少女的歌声并没有在他的心里激起怪力乱神的遐想,绢纱般的声线就这样柔软地流淌着,那些徜徉风中的诗句一平一仄声声入韵,缠绵着雪月的温香,飘飞起鹤羽的轻盈,让男孩的内心掬满落英的缤纷。
不觉加快脚步,夏枫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清溪流玉的歌声逐渐清晰,像碑林中刚刚揭下的墨色拓本。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漫长的石梯终于攀到了尽头,男孩喘着粗气,来到了杂草丛生的山顶。这里看上去是一个荒废已久的观景台:颓唐的石椅、醉卧的牌坊、失神的篱笆,以及昏昏欲睡的破木屋,共同呓语着物是人非的云烟。但就在这时,半人高的杂草丛中突然蒸腾起无数流萤的飞舞,翡翠般的微光照耀在男孩的身边,像蓝调时分的潮汐一样,簇拥着夏枫温暖向前。
他的手已经把相机带出了背包,伴随着“咔哒”的解锁声,悄然开机。
歌声是从临江的栈道边传来的。璃州的夜景已经将墨色的天空涂绘得斑斓胜火,夏枫屏住呼吸,拖着沉重的相机,步履蹒跚,迈向那凤凰涅槃一般的天际线。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就在那江天相吻的一瞬,就在那灯火升腾的须臾,就在那心弦惊鸣的霎时,夏枫睁大眼,只觉千万年的时光都在此刻间,凝作了泪影婆娑的永恒——
一位少女,一位银发赤眸的雪白少女,正跃动在悬崖边的栏杆上,玉臂轻舒,吴带当风,恰如雪莲瓣瓣,纷飞在锦瑟一弦一柱的思念上。
如果说,璃州的长风是一首娓娓诉说的排律,那少女的舞步定是那深情款款的韵脚;
如果说,山城的夜空是一篇字字珠玑的骈文,那少女的明眸定是那璨如星海的典故;
如果说,江都的笙歌是一沓花间簌玉的词笺,那少女的纤手定是那暗香浮动的小令。
她的长发有如月色濯水,就这样温柔地浅唱着,在灯火的撩拨中,泛润起晨光熹微的淡金;挑染在发丛内侧的绯红则似雪落繁樱,将整个春天的花雨,抛撒成歌;少女的眼眸流转着万家的灯火,桃夭色的瞳孔开遍人间芳菲,犹绽盈盈笑意;少女的右眼角有着一颗泪痣,仿佛她在前世就已经替众生流尽了所有的泪水,仿佛她在今生,注定要为人们背负所有的泫然。且不说少女柔荑般的雪蛾眉和胭脂釉的粉桃唇,仅仅是那玉兰凝香的雪肤,就足以点亮每一缕夜风的暗影。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婉转的歌声依然回荡在夏枫的耳畔,少女轻启朱唇,纤纤玉臂舒展开来,将怀中的月光绣成锦书;而那飘然欲仙的身形,舞动着一帘赤裙素袄的华服,将男孩眼中的夜色尽染成枫:她身着一袭交领襦裙,丹霞流云的裙裾似莲蓬般盛放开来,托举着她的腰肢轻盈浮跃;薄雾凝霜的袄衣勾勒出少女身体独有的婉约与柔美,锦绣的红莲早已沿着胸前的交衽丰润起伏,婀娜开一路的清香。她的耳边缀着两颗晶莹剔透的星尘耳坠,然而,最让夏枫悸动的,是少女赤眸边的幽魅的眼影,像是彼岸花漫卷的业火,嫣红灼灼,焚尽黑夜。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夏枫默默接下歌声,眼前的少女化身芦苇丛中击水而翔的雪鹭,踮着栈道的栏杆抛裙腾跃;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夏枫举起手中的单反,对准飞鸿般的少女,按下快门。
高速连拍的快门声如波浪般四散溅落,少女被相机的声音吸引,回眸望向夏枫。那赤红如秋的目光在错愕中,通过取景器映入男孩的眼睛;他屏住呼吸,已然在这弹指的一瞬中,度过了无梦的一生。
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
少女的脚尖似杏花般点落栏杆,与此同时,夏枫手中的相机也因连拍缓存的耗尽停止了拍摄。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 …”
夏枫举着相机,愣愣地焊在原地。耳畔窸窣过竹林摇曳的絮语声,一道雪银的倩影宛若利刃出鞘,斩断男孩与少女的对望。像是流星锤砸中了胸口,夏枫遭到狠狠一击,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头晕目眩的惊悸中,夏枫咬紧牙齿,正准备爬起来,两抹冰霜般的惨白却明晃晃地刺入他的眼睛——
“别动,脑袋会掉!”
眼角余光快速扫过周围,他这才发现,两把锋利的短剑早已组成交叉的绞索,将自己的脖子牢牢锁死在地。而手握剑柄的,是一个身形玲珑的金瞳小女孩。同样是银发皓齿的朦胧,同样是冰肌玉骨的花容,这个小女孩却身着更加束身的交衽夜行服,露出袖口的小手缠满血迹斑驳的绷带,银发上耸立的狼耳似雪山般独傲长夜,扫荡在她身后的茸尾则如旌旗般豪迈招展。
小白狼一样的稚女就这样用双剑胁迫着男孩,她跪倒在夏枫的胸膛上,膝盖如铆钉般死死压在他的心口,让男孩的每一次心跳都如负千钧。她的目光仿佛朔北的冰川,凌厉而又尖利,刺透男孩的眼睛,扼制住那颤颤巍巍的呼吸。
“你这混厮对我家主人做了甚么?快快如实招来!”
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喉咙里低回咆哮,小白狼龇着牙,膝盖在男孩的胸口上陷得深了几寸。
“我… …我拍了几张照片… …”
夏枫艰难地喘息着,仿佛听到了自己肋骨的碎裂声。
“小珑,休得无礼!”
先前那位翩舞的少女也来到男孩身边。她在裙间交叠着双手,凝视起满面潮红的男孩,绯红的眼眸亦是落霞满天。
“可这家伙刚刚用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对准了你,马上就要发射暗器了!要不是小珑及时出手,搞不好你现在已经滚到水里喂鱼去了!!”
被唤作“小珑”的姑娘叽叽喳喳,夏枫感到喉管边的冰凉更近了几分,
“依我看,这小子就是裁判庭或者大理寺派来的细作,要把你抓回去大刑伺候的!干脆,我们就在这里结果了他,不然,等他搬来救兵你就等着吃牢饭去吧!!”
“等… …等!”
顶着胸口的磐石咳嗽起来,夏枫沉闷地喘息着,死死望着赤眸的少女,
“我… …没有恶意… …”
“坏人都是这么说的!有哪个家伙会把‘大坏蛋’三个字印在脑门上?人家以前在璇玑阁替太傅大人干脏活儿时… …”
“小珑!”
灰茸的狼耳微微耷拉下来,小白狼噤声了。
拂雪的玉手拈起罗裙的一角,少女蹲到夏枫身边,粼粼银发从她的肩头温柔滑落,嫣然含霜,簌玉流香。
她静静端详着男孩,唇釉上漾动的光芒微微颤动,像沾着露水的蔷薇,殷红欲滴。
“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