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半夏未央
夏枫苏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
阳光火燎燎地熨在他的眼睑，树影的呢喃似银铃般簌簌撒落，男孩没有睁眼，只是平静地谛听着微风附耳的絮聒，如幻、似醉。
他坚信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少女像神迹般降临到他身边。因为只有在梦中，才会有女孩对着他那样温婉地歌唱，零露漙兮，清扬婉兮；只有在梦中，他才会看到那样羽化登仙的舞步，仿佛漫天月色都在她的脚下簇拥成雪，邂逅相遇，适我所愿。
苏醒时分，唯有一地梦碎。跌落现实的夏枫，还是那个毫无立锥之地的男孩，纵然这里是他的家乡，纵然，这里安放着他无处遁逃的人生。
手机在腰间振动起来，夏枫这才揉着眼，勉强坐立起身——是夏央打来的。
“救命！哥！！”
电话接通的瞬间，夏枫的心跳就顶到了嗓子眼。
“发生什么事了？你遇到危险了吗？别怕，小央，有哥在！”
“生命危险倒不至于啦… …但是——哥！人家现在面临一个超级可怕的危机，必须要你亲自出场才能解决的！你现在… …有空嘛？”
夏央在电话里诉说着，哭哭啼啼。
“我坐最快的一班公交赶过去，放学时我在学校门口接你好吗？”
埋头看了看表，夏枫将沾满泥土的相机包挎到肩头。
“成！那哥你快点来… …来晚了你的小妹就要被怪兽吃掉了！”
在忐忑不安中挂断电话，夏枫最后回望一眼临江栈道，看了看他曾和少女倾心对视的草坝，毅然奔向下山的石梯。
辗转好几道公交，再骑上共享电瓶车一路弯弯拐拐，他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北关中学的校门口。
作为璃州市一众中学里的执牛耳者，北关中学的校门向来不乏各路豪车的临幸，到放学时分更是如此。穿行在鱼贯而出的高中生间，夏枫站立到天桥上，远远眺望着车水马龙的校门，恍若隔世。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些少年中意气风发的一员。北关中学的校训墙边永远流连着一个十七岁男孩的心跳，那是夏枫遗落在林荫道边的朗朗书声，是男孩镂刻在高三楼里的奔涌笔墨，更是六月赤子喷薄在绿茵场上的成年礼赞。
时至今日，曾经的少年凋零入秋，当下的少女却斑斓未央。夏枫望着校门前光鲜亮丽的学子们，眼前却是夏央遗失在风里的落寞孤影。
“哥！”
熟悉的呼唤如风铃振荡右耳，夏枫心头惊颤片刻，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急转过身。
熙熙攘攘的行人如溪流般淌在眼前，唯独不见那朵雀跃的浪花。
“在这儿哟！”
他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轻轻一掌落在左肩。男孩即刻侧身，却只捕捉到半抹裙影的飘扬。疑惑间，右腰又被指头戳扎一下。这回，夏枫并没有再转身，他闭上眼，凭感觉迅疾出手；电光火石的刹那，男孩牢牢攥紧了那只顽皮游窜的小手——
“逮住你了！”
说着，他就要去拧小妹的耳朵，夏央吓得往后一缩，两只鹿角小辫像猫耳般耷拉下来：
“我投降，我投降！老哥饶命！”
“都高三了还这么闹腾，一看就是作业少了。”
矮了整整一头的小妹在身边呜呼哀嚎，夏枫叹出口气，松开了手。
“嘿嘿，老哥最好了！
呜咽的声线在转瞬间放晴，夏央从书包中掏出一包点心，将之塞到男孩手心，
“给，南苑食堂最新推出的限量版青团！学校专门给咱们高三准备的！人家尝了一个，是你喜欢的豆沙馅，所以就把剩下的留给你咯！”
信手拨弄着额前的刘海儿，女孩眨眨眼，俏皮一笑，
“老哥你就满怀感激地收下吧！”
“你这丫头… …说吧，遇到啥事了？非要你老哥穿过大半个市区来接你。”
青团在掌心里弥散出柔软的暖意，夏枫拎起小妹沉甸甸的书包。
“这个嘛…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啦… …只是很想见到你而已，哥你不要生气啊… …”
青丝边的笑意黯淡了几分，夏央绞着双手，闪烁其词。猛然间，夏枫看见了小妹眼角边阑干的泪痕，发现了她手指间红肿的指甲印，心头有如荆棘笞打。
“晚自习请个假吧，小央。”
他拉起夏央的手，努力将那冰凉的手指包入掌心，
“走，带你去烫火锅。”
两人来到离北关中学后门不远的一处背街，坐定在小巷深处的露天火锅店里。灰白相间的筒子楼像高墙一样环合围抱，一方深蓝的夜空似桌布般横盖头顶，夏枫和夏央就在这天井中涮着筷子，锅中红汤涨沸，四周人声亦是鼎沸。
夏枫读高中时，这家老坝火锅就已是北关学子的聚餐圣地。男孩学生时代为数不多的几次暖色记忆，都氤氲着这家市井小店的牛油醇香。高考完的那个晚上，向来滴酒不沾的他却和一群烂醉的同学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那个高三的盛夏从这里延伸向北京，载着男孩孤身远行的落寞，亦载着他尚未破碎的幻梦。
“… …鲜毛肚、五花肉，还有脆口鸭肠；红汤锅底，要全辣的。”
他凭着记忆点完菜肴，服务员在眨眼间就让各种生鲜挤满餐桌。辣油翻滚的热气印面扑来，夏枫为小妹打好底料，帮她在锅里涮起海带。夏央用手撑着脸蛋，愣愣望向一旁，干裂的小嘴紧抿在一起，似有万重心事郁塞于口。食材烫熟上浮，男孩一个劲儿地往小妹的碗里夹着，夏央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翻捡着油碟，惘然若失。
眼见小妹这般怏怏不乐，夏枫也不好直接发问，只能试探着打开话匣：
“小央，你猜怎么着？我昨晚遇到了一个在月光下跳舞的女孩，就在你说的马鞍山社区公园。”
“真的假的？”
戳着油碟里烫得软烂的肉丸，夏央微微抬眸，
“是美少女么？怎么打扮的？个子高不高？细说细说，这个我爱听！”
夏枫便把昨晚那场梦境般的相逢告诉给了她。没想到小妹听完，捂着嘴扑哧一笑：
“我说老哥呀，你还是赶紧找个女朋友吧！天天做白日梦可不是啥好事。”
“我是认真的，夏央，你要是在现场，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匆匆放下筷子，夏枫抱着相机包挪到妹妹身边。
“快醒醒！天底下哪里会有长着狐狸耳朵的银发美少女？还穿着汉服在月光下跳舞？还在背《春江花月夜》？还拉着你的手和你套近乎？哥你是不是《聊斋》读得走火入魔啦？”
双手轻轻枕在下颚，夏央歪着脑袋，连黑眸中的涟漪都在吃吃笑笑。
“别闹，小央！连你也不相信我了吗？”
“那你总记得她的名字吧？”
“当然记得！她亲口告诉我的。她叫、她叫… …”
恐惧如浪潮般奔涌而来，夏枫清楚地记得那位银发少女含笑涟涟自我介绍的场景，甚至记得她说出自己名字时微微舒展的粉唇，记得她眼里赤红荡漾的温婉，可男孩就是记不起她的名姓了，就好像有人凭空剪掉了夏枫脑海中的某段记忆。
“唉，虽说梦里啥都有，但梦里是记不住人名的。”
还是夏央站起身，动筷给哥哥夹了一块毛血旺，顺便拍拍他的肩膀。
“等一下！我给她拍了很多照片！那姑娘让我把照片送给她，这个绝对可以证明！！”
他连忙取出包里的相机，心急火燎翻找回看。奇怪的是，相机里所有和少女相关的照片全都消失不见了。存储卡里甚至有他在马鞍山巷道里拍摄的街景，有他来北关中学时拍摄的江岸，唯独不见那些让他惊艳不已的瞬间，仿佛那些一眼万年的永恒，皆是虚妄。
不会是相机的问题… …男孩手里的单反虽然老迈，却仍是当年的专业机型，可以装入两张存储卡，使之相互备份。但离奇的是，两张卡里的照片都没有少女一舞倾城的身影，仿佛他和她的邂逅，就是一场梦中的骊歌。
“… …忘了我吧… …”
少女临别的呼唤猛然振响耳畔，夏枫瞪大眼，后脊骨有如冰针穿刺。
“哥，你没事吧？哥！”
小妹的双手在眼前来回晃悠起来，男孩这才瘫坐在藤椅上，大口喘息着，如梦初醒。
